一路上,温予晴都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许多地标性的建筑拔地而起,都是她记忆中所没有的。
熟悉的书店变成了连锁咖啡厅,常逛的商场外墙覆盖着巨大的陌生品牌的广告牌。
这座城市,和她十八岁那年所认知的,己然是两个世界。
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比顾言澈的话语和手机里的照片,更真实、更残酷地提醒着她——那七年,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彻底改变了她身处的时空。
顾言澈开车很稳,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担忧。
他没有试图强行聊天,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低沉的引擎声在耳边嗡鸣。
“到了。”
他停好车,绕过来为她拉开车门,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过千百遍。
温予晴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车。
她刻意避开他试图搀扶的手,自己站稳。
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从心底感到排斥。
顾言澈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西裤口袋,领着她走向电梯。
陈医生是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质温和儒雅的中年男性,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让人放松。
他显然和顾言澈很熟稔,两人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温小姐,感觉怎么样?
头还晕吗?”
陈医生请她坐下,声音和缓。
“好多了,就是……很多东西不记得了。”
温予晴低声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接下来的时间,陈医生进行了一系列详细的问诊和简单的神经系统检查。
他问了她最后一个有清晰记忆的事件,问她对家人、朋友的认知,问她对顾言澈的感觉。
当被问及顾言澈时,温予晴沉默了。
她偷偷瞥了一眼安***在等候区沙发上的男人,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影在透过百叶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他很……好。”
她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选了一个最模糊、也最安全的,“但我觉得他很陌生。”
陈医生点点头,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表示理解。
“选择性失忆,在脑部受到撞击后并不少见。”
陈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用一种专业而安抚的语气解释,“大脑有时会作为一种保护机制,选择性地封闭一些可能引发强烈情绪冲击的记忆片段。
温小姐,你丢失的是过去七年的记忆,这听起来很长,但从医学角度看,是可能发生的。
重要的是,你其他的认知功能,逻辑思维,都没有明显异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我还能想起来吗?”
温予晴急切地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陈医生坦诚地说,“有些人几天、几周就能逐渐恢复,有些人可能需要数月、数年,甚至……部分记忆可能永久缺失。
我建议,可以尝试一些温和的***,比如看看过去的照片、视频,去你们有共同回忆的地方走走,但切记不要强行逼迫,以免造成二次心理创伤。
顺其自然,是目前最好的策略。”
他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物,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结束了这次问诊。
走出诊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温予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陈医生的话,像是一纸官方认证,将她钉死在了“失忆”这个十字架上。
希望似乎变得渺茫起来。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顾言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撑开一把遮阳伞,恰到好处地替她挡住阳光,“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创造新的记忆。”
他的话语体贴入微,可听在温予晴耳中,却像是一种温柔的剥夺——他在告诉她,即使想不起过去也没关系,因为有他在未来等着她。
这让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回到家——或者说,这个临时的、陌生的“家”——温予晴以需要休息为由,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顾言澈那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关怀”。
她再次拿出手机,这一次,她不再只看照片。
她点开了社交软件。
登录账号需要指纹,屏幕解锁的瞬间,海量的信息涌了进来。
最新的一条动态,发布于她出事的前一天。
是一张戴着钻戒的手与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十指相扣的特写,背景虚化成浪漫的光斑。
配文是:“Yes, I do. 倒数计时,开启。
#婚礼筹备中#”下面的点赞和祝福密密麻麻,许多她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夹杂其中。
有高中时并不亲近的同学,也有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她点开自己的相册,设置了私密权限。
里面除了那些“恩爱”日常,还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内容。
有深夜办公室的加班照,有参加某个行业论坛的签到证,有她和一群穿着职业套装的人的合影……照片里的她,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眼神里是十八岁的她所不具备的自信与干练。
她,二十五岁的温予晴,似乎拥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这又是一个冲击。
十八岁的她,梦想是成为一名自由插画师,憧憬着和沈川一起浪迹天涯,从未想过会被束缚在写字楼的格间里。
她颤抖着手指,在搜索栏输入了“沈川”的名字。
他的账号很容易就找到了。
头像是一张逆光的剪影,看不清面容。
最新的一条动态,是三个月前,分享了一首冷门的英文歌曲,没有配文。
再往前翻,内容很少,大多是一些风景照,或者转发行业资讯,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生活的痕迹。
他的好友列表是锁定的。
她尝试着点击“发送消息”,对话框弹出来,上面显示着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的时间,是在一年前。
是她发过去的一条很长很长的信息,具体内容被折叠了。
而沈川的回复,只有简短的,冰冷的三个字:“忘了我。”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比昨天那通电话更让她窒息。
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发出那样一条信息?
而沈川,又为何如此决绝?
她退出社交软件,鬼使神差地,在手机浏览器里输入了“顾言澈”三个字。
搜索结果跳出来,第一条就是他的百科词条。
顾言澈,承璟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曾获亚洲建筑设计新锐金奖……下面罗列着一长串他参与过的知名项目和获得的荣誉。
旁边附着一张他的官方照片,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眼神锐利,气质沉稳,与在家里穿着家居服、温柔体贴的他判若两人。
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甚至堪称卓越的男人。
百科词条冷静客观地陈述着他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二岁这七年里,所取得的辉煌成就。
而她,温予晴,一个记忆停留在十八岁的女孩,竟然是这个优秀男人的未婚妻。
这合理吗?
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如何产生交集的?
她继续往下翻,在一些财经新闻和行业报道的边角,偶尔会提到他的名字,有时会附带一句“据悉,顾总与未婚妻感情甚笃,即将举行婚礼”。
她的名字,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他紧紧捆绑在一起。
放下手机,温予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灌木。
一切都井然有序,完美得像一幅印刷品。
她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璀璨的钻戒。
尺寸合适得仿佛量身定做。
这是“她”选择的戒指,是“她”答应的求婚。
可现在的她,只觉得这戒指沉重得压弯了她的手指。
晚餐时,气氛依旧沉闷。
顾言澈似乎努力想找些话题。
“予晴,你之前很喜欢陈医生诊所楼下那家甜品店的提拉米苏,每次来复查都要买一块。
要不要……我不喜欢咖啡和酒的味道。”
温予晴打断他,声音生硬,“十八岁的我,不喜欢任何带苦味的东西。”
顾言澈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露出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苦涩的笑:“是了,你后来才喜欢上的。
人总是会变的。”
人总是会变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回荡在温予晴的脑海里。
是啊,七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口味会变,爱好会变,梦想会变……人,自然也会变。
那个深爱沈川的十八岁温予晴,或许真的死在了时光里。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即将嫁给成功企业家顾言澈的二十五岁温予晴。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
为什么那块属于沈川的地方,依旧空空荡荡,无法被顾言澈的温柔和优秀填满?
“我吃好了,想早点休息。”
她放下碗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
回到卧室,她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无声地浸湿了地毯。
她失去了七年。
失去了沈川。
甚至……可能失去了那个最初的自己。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对沈川说出“忘了我”的自己,和那个对顾言澈说出“Yes, I do”的自己,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他在门外停留了片刻,似乎想敲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脚步渐渐远去。
温予晴蜷缩在门后,在二十五岁陌生躯壳里的十八岁灵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记忆的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因为探知到的这些碎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深不见底。
她紧紧握住脖子上的“Y”字项链,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来自过去的确凿证据。
可是,这项链代表的过去,与手机、钻戒、百科词条代表的现在,如同断裂的悬崖,中间是深不见底的、名为“七年”的鸿沟。
她站在这悬崖边上,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