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晴被困在这座豪华的“牢笼”里,扮演着一个她完全不理解的角色——顾言澈的未婚妻。
而他,则是这场戏里唯一知道完整剧本的导演,无时无刻不在用他的温柔和耐心,试图引导她进入状态。
早餐时,他会“不经意”地提起:“还记得我们在威尼斯坐贡多拉吗?
你差点把相机掉进水里。”
或者“你养的那盆绿萝,还是我们刚搬进来时一起去花市挑的。”
温予晴只是沉默地听着,像一块拒绝被感化的顽石。
那些他口中的“甜蜜回忆”,对她而言,只是空洞的音节,无法在脑海那片七年荒原上激起任何回响。
她偶尔会抬头看他,试图从他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裂痕,但每次都失败了。
他的表演,或者说,他的“常态”,完美得无懈可击。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那个画室里。
那幅完成度极高的顾言澈肖像,被她重新蒙上了白布,仿佛这样就能将那陌生的、被强加的“爱意”隔绝开来。
她找出了许多空白的画布和颜料,试图重新拾起画笔,那是十八岁的她最熟悉的表达方式。
可当她调好颜色,面对纯白画布时,手腕却僵硬无比。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失忆的那种空白,而是灵感枯竭的死寂。
十八岁时,她笔下流淌的是星空、是远风、是少年模糊而美好的轮廓。
而现在,她不知道该画什么。
画沈川吗?
他的面容在记忆里己有些模糊。
画顾言澈?
她本能地排斥。
最终,她只在画布上涂满了大片大片混乱的、沉郁的蓝色,像她此刻的心境,迷茫而压抑。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房子里“探索”,像个小偷一样,试图拼凑出“温予晴”二十五岁的人生。
书房里,有一个属于她的书架。
上面除了摄影集和小说,更多的是品牌营销、项目管理类的书籍,书页间夹着不少便签,上面是她成熟后的字迹,写着各种工作要点和灵感。
在一个抽屉里,她发现了一盒名片,头衔是“晴天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策划总监”。
她真的拥有一家公司,或者至少,是公司的高管。
衣帽间里,她的衣服分门别类,整齐得令人发指。
一边是各式各样的职业套装、剪裁利落的连衣裙和小礼服,材质和设计都透着一股她陌生的“高级感”。
另一边,则是舒适的家居服和几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休闲装。
她拉开一个首饰盒,里面琳琅满目,珍珠、钻石、宝石,在灯下熠熠生辉,每一件都精致,却也冰冷。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脖子上那枚简单的铂金“Y”字项链,这是这一片珠光宝气中,唯一带着体温的物件。
这种割裂感无处不在。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向她展示着一个成功、精致、即将步入婚姻的成***性形象,而这与她内心那个穿着校服、为高考焦虑的少女,形成了尖锐的、令人痛苦的对立。
第西天下午,她发现了一本相册。
不是手机里那些可以随意删除、修饰的数字影像,而是厚重的、皮质封面的实体相册。
它被放在客厅书架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的心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她抱着相册,像抱着一个潘多拉魔盒,躲回了卧室。
深吸一口气,她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她和顾言澈的合影,而是一张集体照。
照片背景是某个大学校园,熙熙攘攘的新生报到日。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脸上带着初入大学的青涩和朝气,笑容灿烂,是十八岁那种毫无阴霾的明亮。
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应该是她的大学室友。
她急切地一页页翻下去。
相册记录了她大学生活的碎片:在图书馆熬夜,在宿舍搞怪,参加社团活动,和室友们出去旅行……照片里,她的笑容始终明亮,眼神清澈,逐渐褪去高中生的稚气,多了几分大学生的洒脱。
沈川呢?
她屏住呼吸,仔细地在每一张照片里寻找。
在一些大型活动或集体照的背景里,她偶尔能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几乎没有他们两人的单独合影。
这不对劲。
他们约好了考同一所大学,如果都考上了,怎么可能在彼此的青春里留下如此稀薄的痕迹?
相册翻过大学篇,后面出现了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
再往后,照片的风格陡然一变。
开始出现工作场合的照片,她和同事的合影,她站在演讲台上的瞬间……然后,顾言澈出现了。
最初只是模糊的背景,或者人群中的一角。
渐渐地,他出现在她身边,从并肩站立,到自然的肢体接触,再到亲密的拥吻。
他们的合影越来越多,背景也从普通的餐厅、电影院,变成了世界各地著名的地标——巴黎铁塔下,圣托里尼的夕阳里,北欧的极光前……这些照片像一部被加速播放的电影,粗暴地在她眼前演绎着她是如何一步步从一个青涩的女学生,蜕变、成长,最终嵌入到以顾言澈为中心的世界里。
整个过程,流畅得近乎诡异。
尤其是最近一年的照片,她看着照片里那个依偎在顾言澈怀中的自己,笑容幸福、满足,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温予晴”的情感。
她死死盯着最后几页那些婚纱照。
白色圣洁的婚纱,顾言澈深情的凝视,她脸上完美无瑕的幸福笑容……这一切都像在嘲笑着她此刻的慌乱和格格不入。
“在看照片?”
顾言澈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吓得温予晴几乎跳起来。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落在她膝头的相册上,神情自然。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合上相册,像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
“想起什么了吗?”
他走进来,将水杯递给她,语气温和。
温予晴摇了摇头,接过水杯,水温恰到好处。
他总是这样,体贴得无微不至。
“没关系,慢慢来。”
他笑了笑,目光扫过那本合上的相册,眼神似乎有瞬间的深邃,但快得让她无法捕捉,“这些照片,还是我帮你整理打印的。
你说数字的东西不保险,还是握在手里的实在。”
这话听起来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丝浪漫。
可温予晴心里却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为什么要特意整理这本相册?
是为了帮她留住回忆,还是……为了塑造某种“证据”?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晚饭时,温予晴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一首这样被动地等待记忆恢复,或者被动地接受顾言澈灌输给她的一切。
她必须主动做点什么。
“我……明天想出去走走。”
她放下汤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顾言澈切割牛排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想去哪里?
我陪你。”
“不用!”
她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有些尖锐,随即又强压下情绪,放缓语气,“我只是……想一个人随便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她需要独处的空间,需要呼吸没有他气息的空气。
顾言澈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像能看穿她的心思。
餐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墙壁上挂钟的滴答声。
温予晴的心跳如擂鼓,生怕他会拒绝。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嘴角重新漾起那抹令人安心的温和笑意:“好。
注意安全,带上手机,随时联系我。”
他答应了。
如此轻易。
这反而让温予晴感到一丝不安。
他的掌控欲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强?
还是说,他笃定她即使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第二天上午,温予晴在顾言澈“路上小心”的叮嘱声中,走出了家门。
阳光洒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身后的那座房子,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即使离开了,它的阴影依旧笼罩着她。
她没有目的地在附近绿树成荫的人行道上走着。
周围的建筑时尚而冷漠,行人步履匆匆,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关心她是谁。
这种陌生的自由,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迷茫。
她路过一家看起来很有格调的婚纱店。
橱窗里,模特穿着圣洁的曳地婚纱,在射灯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这就是她摔倒前在试穿的婚纱吗?
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穿着黑色套装的店员热情地迎上来,笑容职业而甜美。
但当她看清温予晴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和探究,“顾太太?
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是还需要调整婚纱吗?”
顾太太……这个称呼让温予晴胃里一阵翻搅。
“不,不是。”
她艰难地开口,“我……我只是路过,看看。”
店员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然,但职业素养让她保持了笑容:“好的,您随意看。
您选中的那款‘星空’系列是本店的镇店之宝,顾先生对您真是用心呢。”
温予晴漫无目的地在店内走着,目光扫过一件件华美的婚纱,心里却一片冰凉。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店内角落的休息区沙发上。
“我上次来……试婚纱的时候,”她犹豫着,向那位店员开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我不小心摔倒了?”
店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虽然只有一瞬,但温予晴捕捉到了。
“啊……这个……”店员支吾了一下,随即迅速调整表情,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是的,顾太太,您当时不小心从试衣间的台阶上滑了一下,可把顾先生吓坏了,他当时脸色都白了,立刻就把您抱起来送去医院了。
顾先生对您真是紧张得不得了。”
店员的回答,与顾言澈的说法完全一致。
语气真诚,细节也吻合。
但温予晴没有错过她最初那一瞬间的慌乱。
那慌乱,是因为提起客人不愉快的经历而感到尴尬?
还是……另有隐情?
她不动声色地道了谢,在店员略显探究的目光中,离开了婚纱店。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阳光明媚,车水马龙,温予晴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相册里那被精心筛选和排列的人生。
顾言澈无懈可击的温柔。
店员那一闪而逝的慌乱。
这一切,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她周围,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她丢失的不仅仅是记忆。
她可能,正身处一个精心构建的、以爱为名的牢笼之中。
而钥匙,或许就藏在那被遗忘的七年里,藏在那场看似意外的摔倒背后。
她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钻戒,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把它摘下来的强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