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揉着发懵的额头坐起来时,窗纸己经透了鱼肚白。
檐角的铜铃晃了晃,坠着的银鱼坠子撞出极轻的响,混着巷子里传来的“吱呀”门响——是对门张婶家的小娃娃去打猪草了。
他掀开粗布被子,脚刚沾到青砖地,就听见堂屋传来祖父的声音:“水儿,院角的老槐树下,拳架摆好了。”
声音还是像松针落进瓦罐,沉得扎实。
于水应了一声,趿上母亲纳的黑布千层底。
院角的槐树才抽新芽,枝桠上挂着他去年扎的草人——那是祖父教他练“太祖长拳”时,用来喂招的。
草人身上还插着几支断了尖的竹箭,是他前几日练准头时射的。
“含胸拔背,沉肩坠肘。”
祖父于山站在槐树下,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腰间系着药农的粗麻围裙,手里攥着根枣木拐杖。
他的手掌布满老茧,指节上还留着去年挖药材时被毒藤划的疤,“出拳要像松枝挂雪——看着软,落下去才沉。”
于水点头,双手缓缓抬起,走的是“起手式”。
清晨的风裹着巷子里的饭香吹过来,他盯着祖父的鞋尖——那是双千层底,鞋头磨得发亮,是祖父走了三十年山路磨出来的。
“停。”
祖父突然喝了一声。
于水的拳头刚抬到胸口,硬生生顿住。
“刚才出拳时,左肩先动了。”
祖父走过来,用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左肩,“气浮了。
练拳不是练力气,是练‘稳’——就像你采药时挖根,手稳了才不会挖断参须。”
于水抿了抿唇,退回去重新站好。
这一次,他盯着祖父的衣角,感受气息从丹田往上涌,沿着手臂流到指尖。
风掠过槐树叶的沙沙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首到祖父点头:“这次对了。”
辰时的太阳爬上镇后的鹰嘴崖,母亲林秀端着盆温水出来,喊他们吃饭。
灶上的粥熬着苦荞,香气裹着腌萝卜的脆辣飘满院子。
于水坐在门槛上,捧着陶碗喝粥,听母亲跟祖父念叨:“昨天我去镇东头的药铺送参,李掌柜说今年冰莲该开了……别提冰莲。”
祖父的筷子顿了顿,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林秀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于水抬头,看见祖父的耳尖微微发红——他知道,祖父又在犯老毛病,一提到冰莲峰就紧张。
松涛镇的人都传,镇北的冰莲峰上长着一株九叶冰莲,是上古神仙留下的宝贝,能治百病,也能引仙缘。
但只有于家人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宝贝,是压在镇子下面的“镇魔桩”。
祖父是于家的第十七代守护人,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起,于家就守着冰莲峰,不让外人靠近。
“水儿,吃完去后山采些青叶参。”
林秀擦了擦桌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王婶家的娃得了风寒,要新鲜参熬汤。”
于水应下来。
他把陶碗放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那是祖父用猎刀改的,刀身刻着简单的云纹,刃口还很锋利。
后山的路于水闭着眼都能走。
他沿着熟悉的山径往上爬,路边的野菊开着黄色的小花,山雀在灌木丛里跳来跳去。
没走多久,他就看见一片青叶参——叶片呈锯齿状,叶面上凝着晨露,像撒了把碎银子。
他蹲下来,伸手去拔。
指尖刚碰到参茎,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簌簌”的声响。
抬头一看,一根粗藤从树上垂下来,缠向他的手腕。
于水反应快,手腕一翻,抓住藤条往旁边扯,同时另一只手捏了个“凝气诀”——这是祖父教他的基础法术,能把空气中的灵气聚在指尖,变成细微的气劲。
“啪”的一声,藤条被他扯断,落在地上。
于水拍了拍手,把青叶参放进布包。
刚要站起来,他忽然皱了皱眉——山涧的水声里,似乎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颤音,像琴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又很快消失。
“错觉吧。”
于水摇摇头,背起布包往回走。
傍晚的风里带着些凉意。
于水回到镇上时,巷子里己经升起了炊烟。
他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看见王伯蹲在墙根抽烟袋。
王伯是镇里的老猎户,儿子在县衙当差,平时总跟于家来往。
“水儿,回来啦?”
王伯招招手,“你祖父在吗?”
“在堂屋。”
于水走进院子,把布包递给母亲。
王伯跟着进来,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最近镇里来了些陌生人,穿黑衣服,背着长刀。
昨天我问他们是不是路过的,他们问我‘冰莲峰怎么走’。”
于水的动作顿了顿。
林秀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们找冰莲干什么?”
“谁知道呢。”
王伯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我盯着他们往西边去了——那边是鹰嘴崖,离冰莲峰不远。”
堂屋的门帘掀开,祖父走出来。
他的脸色很沉,攥着枣木拐杖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王伯,他们长什么样?”
“为首的是个大胡子,脸上有道刀疤。”
王伯想了想,“说话声音像破锣,看着就不是善茬。”
祖父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堂屋。
于水跟着进去,看见祖父从抽屉里拿出个青铜盒子——那是于家的传家宝,据说装着守护符。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帛书,上面画着冰莲峰的地形。
“水儿,今晚别出门。”
祖父把帛书收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
于水点头。
他走出堂屋,坐在院角的槐树下。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蓝香——像薄荷,又像某种花香,从堂屋的方向飘过来。
他站起来,悄悄走到堂屋门口。
门没关严,漏出一线光。
他看见祖父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个青瓷瓶,瓶里装着一株枯萎的花——花瓣是淡蓝色的,像冰碴子凝成的。
“冰莲……怎么会在这里?”
祖父的声音很低,带着颤音。
于水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偷偷爬冰莲峰,见过一株长在石缝里的花——花瓣是蓝色的,像星星落进了花瓣里。
当时祖父发现后,把他骂了一顿,说“那花不是你能碰的”。
“今晚别出门……”祖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于水缩回头,回到槐树下。
风里的蓝香越来越浓,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不是秋夜的凉,是一种渗进骨头里的冷,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冰莲峰的方向过来。
他抬头望着鹰嘴崖的方向,月亮被云遮住,西周陷入黑暗。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狼嚎。
不是普通的狼嚎。
那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的贪婪,像饿了很久的野兽,闻到了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