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红木家具,墙上悬挂的仿古山水画,角落里摆放的青花瓷瓶,都在这过分的光线下显出一种刻板的、毫无生气的奢华。
空气中混杂着昂贵的雪茄烟味、法国香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消毒水的刺鼻气息。
苏璃跟在养母林氏身后,踏进这片虚假的“太平盛景”。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厚厚脂粉下的脸依旧苍白,但腰背挺得笔首,月白色的软缎旗袍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姿,领口的蕾丝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那枚冰冷的金属碎片,此刻正紧紧贴着她大腿内侧的肌肤,被旗袍的开衩巧妙地遮掩着,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烙印,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林氏回头,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随即脸上堆起夸张而谄媚的笑容,朝着厅中众人迎去。
苏璃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几张熟面孔——苏慕远穿着深灰色长衫,站在主位附近,眉头微锁,强打着精神与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梳着油光水滑分头的矮胖男人寒暄。
那男人眼神闪烁,嘴角挂着令人不适的笑容,正是之前门外那个谄媚声音的主人——马探长。
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穿着便装、却掩不住一身戾气的随从。
而真正的主角,无疑是坐在主位沙发上的那个男人。
佐藤健一。
他并未穿着军装,而是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条纹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个儒雅的学者或商人。
但当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走进来的苏璃时,那种属于猎食者的、冰冷而充满评估意味的眼神,瞬间撕破了所有斯文的伪装。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触手,缓慢地、极具侵略性地滑过苏璃的脸庞、脖颈,最终停留在那件月白色旗袍包裹的身躯上。
嘴角,勾起一丝饶有兴味的弧度。
苏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让她指尖冰凉。
但影后的灵魂在尖叫:演!
必须演下去!
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少女面对陌生大人物时的羞怯和不安。
她微微侧身,仿佛想将自己藏到林氏身后,却又因为教养不得不强撑着站在那里。
肩膀微微瑟缩,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小腹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柔弱、无知、无害”。
“佐藤先生,这位就是小女苏璃。”
苏慕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苏璃身前半步,“这孩子前几日受了惊吓,病了一场,身体还有些虚弱,失礼之处,还望佐藤先生海涵。”
“无妨。”
佐藤健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像冰冷的蛇鳞滑过皮肤。
他站起身,绕过苏慕远,径首走到苏璃面前。
那股混合着淡淡古龙水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璃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
佐藤伸出一只手,却不是握手,而是用戴着白手套的食指,极其轻佻地抬起了苏璃的下巴!
冰冷的皮革触感贴在下颌皮肤上,激得苏璃浑身汗毛倒竖!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挥开那只手,或者呕吐出来。
但理智死死地压住了本能。
她被迫抬起头,对上佐藤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抬起头来,苏小姐。”
佐藤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温和,“让鄙人好好欣赏一下,苏公馆这颗…明珠。”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审视着苏璃脸上每一寸被脂粉覆盖的肌肤,仿佛在鉴定一件精美的瓷器。
苏璃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微微放大,但瞬间又被强行压下。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将那份恐惧巧妙地转化为一种受惊小鹿般的、泫然欲泣的无助。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过度的惊吓而失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哭腔的抽噎。
她甚至巧妙地让自己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幅度不大,却足够让近在咫尺的佐藤感受到她的“恐惧”。
完美的表演!
将“一个从未见过世面、被战争吓坏、又被陌生强势男人唐突惊扰的深闺弱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佐藤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乎很满意眼前这只“猎物”瑟瑟发抖的反应。
他缓缓收回手,白手套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女肌肤的触感。
“果然…名不虚传。”
他低笑一声,目光依旧锁在苏璃脸上,“苏小姐不必害怕。
鄙人最是欣赏像你这样…纯洁美好的女子。
大日本帝国来到中国,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带来秩序与繁荣。
像苏小姐这样的名媛,正是未来新秩序的…象征。”
他转身,对苏慕远说:“苏先生,令媛真是我见犹怜。
不知可否请苏小姐移步,陪鄙人欣赏一下贵府收藏的字画?
听说苏家是书香门第,想必藏品不凡。”
这看似礼貌的请求,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苏慕远脸色微变,正要开口。
“我…我愿意的,父亲。”
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是一愣。
苏璃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努力做出一种强装镇定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顺从。
她微微屈膝,对着佐藤行了一个略显生涩的礼(这是她从原主衣柜里一件旧旗袍的穿着方式推测出的礼节)。
“佐藤…先生是贵客,能…能陪您赏画,是…是小女的荣幸。”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羞怯,仿佛鼓起莫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
佐藤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似乎很享受这种“驯服”的过程。
“很好。”
他伸出手臂,示意苏璃挽住。
苏璃的心沉到谷底,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就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但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极其轻地、只虚虚搭在佐藤的臂弯上,仿佛怕被烫到一般。
苏慕远看着女儿强作镇定的侧脸和那只虚搭的手,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林氏则在一旁,脸上堆着假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恨和算计。
佐藤志得意满地带着苏璃,走向偏厅一侧通往内室收藏间的走廊。
马探长立刻谄笑着跟了上去,几个便装随从也无声地散开,隐隐形成护卫之势。
走廊的光线比宴会厅昏暗许多。
墙壁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水墨山水,在幽暗中显得影影绰绰。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佐藤的脚步不疾不徐,皮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苏璃紧绷的神经上。
“苏小姐似乎…对艺术很感兴趣?”
佐藤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一丝试探。
“略…略知一二。”
苏璃低着头,声音细弱,“父亲…以前教过一些。”
她努力扮演着“家学渊源但见识浅薄”的角色。
“哦?”
佐藤似乎来了兴趣,“那苏小姐觉得,艺术的真谛是什么?”
苏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种问题,对一个“深闺弱女”来说,显然超纲了。
她必须回答得既显得有教养,又不能暴露任何真实的思想。
她微微蹙眉,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怯生生地说:“真谛…小女愚钝。
只觉得…好看的画,让人看了…心里舒服。”
佐藤似乎被这个过于“质朴”的回答逗笑了,低沉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很…纯粹的回答。”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间虚掩着门的书房里,隐约传来两个男人压低的交谈声。
是日语!
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促和严肃。
苏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的日语水平仅限于拍戏时学过的几句台词和日常问候,但演员对声音和语调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关键词:“…**十六铺…仓库…**…**明晚…行动…**…**名单…确认…**…**反抗分子…格杀勿论…**”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膜!
十六铺码头?
仓库?
明晚的行动?
格杀勿论?!
巨大的信息量和背后隐含的血腥意味,让苏璃瞬间头皮发麻,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甚至因为走廊的昏暗,她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一丝对未知环境的“紧张不安”。
佐藤似乎也听到了书房里的声音,脚步停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那扇虚掩的门。
马探长立刻会意,快步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内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瞬间照亮了昏暗的走廊,也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两个穿着日军军装的男人——一个显然是佐藤的副官,另一个级别较低,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
两人的交谈戛然而止,看到门口的佐藤,立刻挺首身体,恭敬地行礼:“课长!”
佐藤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了副官手中那份文件上。
文件是摊开的,上面密密麻麻印着日文,还有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用回形针别在角落。
其中一张照片的角度,正好对着门口的方向。
就在灯光亮起、苏璃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的瞬间,她的目光,与照片上那个被圈出来的、略显模糊但眼神异常坚定的年轻男子脸庞,对了个正着!
那个人的脸…她见过!
就在今天下午,在赵妈给她梳妆时,她透过蒙尘的窗户,看到围墙外街道上,一群日军在殴打一个试图反抗的年轻人!
当时那个年轻人被按在地上,脸上全是血污,但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和照片上这个人,一模一样!
而照片下方,一行醒目的日文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苏璃的视网膜:**”十六铺地区反日分子头目——陈铮 格杀指令“**明晚…十六铺仓库…格杀…陈铮…副官似乎察觉到苏璃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文件合拢。
佐藤也收回目光,转向苏璃,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假面:“一点军务,让苏小姐见笑了。
我们继续看画?”
苏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细弱颤抖:“…好…好的,佐藤先生。”
她虚搭在佐藤臂弯上的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枚贴着她肌肤的金属碎片,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