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影入城与白衣遇
城门口车水马龙,商旅往来,士卒盘查,一派喧嚣景象。
这人间烟火气,本该是驱散孤寂的良药,但对陈玄而言,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神瞬间被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无赖七分混不吝的笑意填满,腰杆也刻意佝偻了几分,仿佛刚刚那场刻骨铭心的离别从未发生,他又变回了那个北凉城人尽皆知的“老腌臜”陈玄。
刚踏入城门洞,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
然而,这喧嚣在触及陈玄周围时,仿佛被无形的屏障过滤了。
“哟,这不是陈老赖吗?
又去哪儿坑蒙拐骗了?”
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远远瞧见他,立刻像避瘟神一样,拉着身边的孩子紧走几步,绕开他,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厌恶。
那孩子懵懂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妇人狠狠拽走:“看什么看!
离那老无赖远点!
小心他把你拐去卖了换酒钱!”
陈玄仿佛没听见,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刻意染黄的牙齿,冲着那妇人的背影嬉皮笑脸地喊道:“王婶儿,今儿的菜挺水灵啊!
给老哥我匀两颗?
记账!
记账!
回头一起算!”
那妇人头也不回,脚步更快了,只留下一声清晰的“呸!”
沿着熟悉的街道往里走,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陈扒皮来了!
快把东西收好!”
街边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眼尖,看到陈玄晃晃悠悠过来,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摊子上几样值钱的小玩意儿往怀里藏,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假笑:“陈……陈爷,您老今儿气色不错啊?
小店小本经营,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陈玄大喇喇地走过去,随手抄起摊子上一把劣质的木梳,在油腻的头发上比划了两下,啧啧道:“这梳子不错,正好给红袖招的小翠儿送去。”
说罢,也不问价,揣进怀里就走。
“哎!
陈爷!
那……那是小人吃饭的家伙……”小贩哭丧着脸,却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嘴里低声咒骂着,“天杀的老泼皮!
早晚遭报应!”
“看!
是那个老坏蛋!”
几个在街角玩耍的半大孩子,看到陈玄,立刻停止了嬉闹,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捡起一块小石子,远远地朝他扔过来,虽然没砸中,却引来同伴一阵哄笑和模仿。
“老无赖!
老流氓!
略略略!”
孩子们做着鬼脸,一哄而散。
陈玄被石子溅起的尘土扬了一身,他夸张地跳脚,指着孩子们逃跑的方向破口大骂:“小兔崽子!
没家教的东西!
让老子逮到,扒了你们的皮!”
骂声引来更多路人的侧目和指指点点,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厌弃,如同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浑不在意,甚至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故意走到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前,拿起一个梨子,在脏兮兮的袖子上蹭了蹭,张嘴就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滴在他同样脏污的衣襟上。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敢怒不敢言,只能扭过头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北凉王府,听潮亭畔。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湖面浮冰未消。
一个穿着皱巴巴锦袍,头发随意束着,眼角还带着宿醉未醒般慵懒与浑浊的中年男子,正毫无形象地蹲在湖边,拿着一根自制的简陋鱼竿垂钓。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哼着不成调的俚俗小曲,眼神飘忽,仿佛世间万物都引不起他半分兴趣。
此人便是陈玄,北凉王府资历最老的“闲人”,也是凉地纨绔圈里活着的“传奇”——一个能把纨绔生涯持续几十年,连北凉王徐骁都拿他无可奈何的老无赖。
“陈老哥,又在祸害王府的锦鲤呢?”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惫懒的声音传来。
刚游历归来的世子徐凤年,带着一身风尘仆仆,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陈玄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世子爷回来啦?
啧,这趟出去瘦了,也黑了,没少被江湖上的小娘子嫌弃吧?
不如老哥我,懂得保养。”
他拍了拍自己微凸的肚子,一脸得意。
徐凤年早己习惯他的调调,也不恼,蹲到他旁边:“听说你前几日又把城南王记绸缎庄的少东家给揍了?
还讹了人家三百两银子?”
“放屁!”
陈玄啐了一口,“那小子不长眼,骑马差点撞到老哥我!
老哥我一把年纪,骨头脆,吓出个好歹怎么办?
三百两是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还有老哥我受惊后去红袖招找姑娘压惊的花销!
算起来他还欠我五十两呢!”
徐凤年嘴角抽搐,这老家伙的***总能刷新下限。
他刚想再调侃两句,眼角余光瞥见远处一道身影。
一袭白衣,清冷如月下寒霜。
她就站在听潮亭的飞檐一角,身姿挺拔如孤松,怀抱双刀,目光平静地俯瞰着王府的亭台楼阁。
风吹动她的衣袂和几缕发丝,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与这喧嚣王府格格不入。
南宫仆射。
陈玄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慢悠悠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投向那道白色身影。
他的眼神在接触到南宫仆射的瞬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转瞬即逝,快得连近在咫尺的徐凤年都未曾察觉。
他咂了咂嘴,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远处人听到的声音嘟囔道:“啧,哪来的小娘子,长得真俊!
这身段,这气质……比红袖招的头牌还带劲!
就是冷了点,怕是不好上手。
世子爷,你认识?
给老哥我介绍介绍?”
徐凤年道:“陈老哥!
慎言!
这位是南宫仆射,武道高人!”
“高人?”
陈玄嗤笑一声,晃晃悠悠站起来,拍了拍***上的灰,“再高能高到哪去?
老哥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圣手……”他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浑话,一边看似随意地朝听潮亭方向走了几步,眼神却若有若无地锁定了南宫仆射。
南宫仆射的目光,原本在审视王府格局,寻找着什么。
此刻,却缓缓移到了陈玄身上。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和审视。
这个看起来猥琐、惫懒、满口胡言的老纨绔,在刚才起身的瞬间,那步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踩在某种玄奥的节点上。
而且,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虽然充满了令人生厌的轻浮,但在那浑浊之下,似乎隐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看尽沧桑的……无聊?
这种感觉很微弱,却异常清晰。
如同在喧嚣的闹市中,突然听到了一声来自远古冰川深处的叹息。
陈玄还在喋喋不休:“……小娘子,看你带着刀,也是个练家子?
要不要跟老哥我切磋切磋?
老哥我虽然年纪大了,但宝刀未老,尤其是床上功……”他话未说完。
南宫仆射的目光骤然转冷,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刺向陈玄。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徐凤年头皮发麻,正要上前打圆场。
陈玄却像是被那目光吓到了一般,夸张地“哎哟”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鱼竿“不小心”脱手飞出,不偏不倚,带着鱼线和鱼钩,朝着南宫仆射的面门飞去!
这动作笨拙而滑稽,完全符合一个被“高手”气势吓破胆的老废物形象。
南宫仆射秀眉微蹙,甚至没有拔刀,只是玉手轻抬,屈指一弹。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指风精准地击中鱼竿前端。
“咔嚓!”
脆响声中,那根粗糙的鱼竿应声断成数截,散落在地。
陈玄看着地上的断竿,愣了一下,随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我的鱼竿啊!
我花了三文钱买的鱼竿啊!
小娘子你好狠的心!
赔钱!
必须赔钱!
没有十两银子这事儿没完!”
他哭得涕泪横流,仿佛死了亲爹,演技浮夸至极。
徐凤年捂住了脸,不忍首视。
南宫仆射看着地上打滚撒泼的老无赖,冰冷的眸子里,那抹疑惑更深了。
刚才自己那一指,虽然未尽全力,但蕴含的力道足以击碎精铁。
这鱼竿……断得未免太“整齐”了些?
而且,这老家伙看似狼狈摔倒,但身体在失衡的瞬间,似乎有股极其隐晦的力量稳住了他的重心,让他只是“看起来”很惨?
是错觉吗?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嚎叫“赔钱”的陈玄,没有理会,转身,白衣飘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王府的楼阁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着南宫仆射消失的方向,陈玄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浑浊的眼睛里哪还有半分悲伤,只剩下一种玩味的、仿佛发现了新玩具般的兴致。
“啧,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好亮的眼睛……居然能感觉到一点‘不对’?
千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敏锐的小家伙。
看来这北凉王府,以后不会太无聊了。”
他弯腰,看似随意地捡起地上的一截断竿,指尖在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里光滑如镜,仿佛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切开。
“有意思。”
他又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千年未见的、名为“兴趣”的光芒。
而远处,隐在暗处的南宫仆射,并未真正离开。
她站在一座高楼的阴影里,看着湖边那个又恢复懒散模样、哼着小曲的老纨绔,秀眉紧锁。
“陈玄……”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燃起了探究的火焰。
这个北凉王府的老纨绔,身上笼罩着一层她看不透的迷雾。
那迷雾之下,是极致的危险?
还是……别的什么?
她决定,暂时留在北凉。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目标,也为了揭开这个“陈玄”身上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