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空气稠得噎人,铁锈味混着雨前的土腥,沉甸甸压下来,压断了宫门外最后一株晚谢的玉兰。
姜时愿就跪在这片黏腻的血洼里。
额角叩在冷硬的地面上,激得人一阵清醒的麻。
视线所及,是无数双官靴,玄色缎面,云纹暗绣,无声地围成一圈冰冷的墙。
再往上,是那人大红的婚服下摆,金线盘螭,张牙舞爪,几乎要刺痛她的眼。
她不动,周遭便也死寂。
只有风穿过宫阙高楼,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终于,那双绣着狰狞螭纹的官靴动了,一步步,踏过血泊,停在她面前。
靴尖溅上几星暗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毒蕈。
“姜氏余孽,陛下开恩,”声音从头顶落下,平稳,清冽,敲冰戛玉,却淬着幽冥之寒,“赐——全尸。”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钉入她早己僵死的西肢百骸。
她极缓、极缓地抬起头。
颈骨发出生涩的“咯吱”轻响。
映入眼帘的,是沈淮序的脸。
依旧眉目清绝,如琢如磨,是自幼刻在她心版上的模样。
只是那双总是含着一泓春水望着她的眼,此刻沉静无波,倒映着阶下横陈的尸首,也倒映着她破碎的形容,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身后,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尚在滴答。
血珠滚落,砸在地上,一声,又一声。
那是她兄长的血。
方才他还嘶吼着“淮序!
护住愿愿!”。
父亲的头颅在不远处,双目未瞑,定定望着灰霾的天。
母亲、嫂嫂、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总偷塞给她糖糕的厨娘……昨日还鲜活温热的人,此刻都冷了,僵了,成了这修罗场上无关紧要的布景。
而他,沈淮序,她三书六礼定下的夫君,她用了十五年光阴去倾慕的竹马,正站在这一切惨烈的中央,亲手递来了那杯鸩酒。
白玉杯盏,剔透玲珑,被他修长的手指稳稳托着,递到她唇边。
一缕异样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她没动,干裂渗血的唇微微翕张,气流摩擦着喉咙,发出砂砾滚动般的嘶声:“为…什么?”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却听清了。
眼睫微垂,避开她锥心的目光,只淡淡道:“皇命难违。”
喉间猛地涌上腥甜,她强行咽下,齿根咬得酸胀。
皇命难违?
好一个皇命难违!
姜家满门忠烈,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竟只换他一句轻飘飘的皇命难违!
那杯酒又近了几分,几乎要碰到她失血的嘴唇。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剧烈颤抖,笑声破碎而癫狂,比哭更难听。
笑声戛然而止。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并非去接那杯酒。
指尖掠过他冰冷的指尖,带起一阵战栗的寒意。
然后,狠狠挥出!
“啪——!”
白玉杯盏摔落在血泊里,清脆的一声响。
澄澈的毒酒泼洒开来,迅速被暗红的地面吞噬。
几乎同时,她身子一歪,最后的光明从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彻底消散。
……意识回笼的瞬间,是熏香暖融、锦被柔软得令人窒息的触感。
姜时愿猛地睁开眼。
流苏锦帐,绣着缠枝并蒂莲。
空气里浮动着是她惯用的冷梅香。
窗外有隐约的嬉笑声,是丫鬟们在修剪花枝。
不是阴冷诏狱,不是血腥刑场。
她霍然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胸骨。
抬手,指尖莹润,没有镣铐勒出的青紫,没有挣扎磨破的血痕。
镜奁旁,搁着一张大红洒金的帖子,墨迹新干——“沈府拜帖”。
落款是,沈淮序。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底。
“小姐,您醒啦?”
贴身侍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轻快的笑意,“沈大人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在花厅等着您呢,说是得了副难得的古画,特地拿来请您同赏。”
侍女的声音雀跃,带着不言而喻的打趣。
沈家公子与自家小姐青梅竹马,婚事早定,这般殷勤走动,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再甜蜜不过的寻常。
姜时愿没应声。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面菱花铜镜。
镜中人脸色是刚睡醒的苍白,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但脖颈光洁,没有白绫勒出的瘀痕,唇色浅淡,没有毒酒侵蚀的青紫。
十五岁的姜时愿。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灭门惨剧发生的前一年。
镜中的眼眸,从最初的迷茫空茫,一点点沉淀,凝成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映不出半点光。
花厅里,沈淮序负手而立,正望着壁上挂的一幅春山图。
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如松,侧脸线条清隽温和。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唇角自然噙起一抹温润笑意,如春风拂过初融的冰雪。
“愿愿,你来了?
看看这幅……”他话音顿住,因为她今日安静得异样。
且她并非空手而来,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熟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明黄卷轴。
那卷轴他认得,是去岁陛下亲口嘉许他们姻缘时,他祖父求得恩典,御笔朱核准他们婚期的聘书契礼,她当时欢喜得什么似的,特意寻了最好的鲛绡仔细珍藏。
此刻,她却用力得指节泛白。
“愿愿?”
他眉头微蹙,察觉出她不同往日的冷凝。
厅外隐约有好奇窥视的下人身影。
姜时愿在他面前站定,距离三步,不再靠近。
她抬眼,目光一寸寸掠过他此刻堪称温柔的眉眼,这张脸,曾是她全部少女心事的归宿,如今却只让她胃里翻涌着血腥的恶心。
她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冷硬刺骨:“沈淮序。”
连名带姓。
不再是亲昵的“淮序哥哥”。
他笑容微僵。
下一刻,在她手中,那卷象征无上荣光、缔结两姓之好的明黄卷轴,被猛地从中撕裂!
“刺啦——!”
帛锦断裂的声响尖锐刺耳,狠狠划破花厅宁谧温馨的假象。
沈淮序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冻结,碎裂,露出底下全然的不敢置信。
他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着她手中裂成两半的婚书。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姜时愿面无表情,那双曾为他抚琴作画、捧茶添香的手,冷静地、决绝地,再次用力——撕扯!
交错!
揉碾!
刺啦!
刺啦!
好好的婚书在她手中迅速变成扭曲的残片。
她像是要将所有前世的痴恋、信任、以及那一百三十七口滚烫的鲜血,全都倾注在这毁灭性的动作里,彻底撕碎。
帛锦碎片如同枯蝶,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散了一地。
也散落在他纤尘不染的靴边。
厅外响起压抑的惊呼。
所有窥视的下人都吓傻了,大气不敢出。
沈淮序像是被无形巨锤当胸击中,猛地后退半步,脸色煞白。
那总是从容镇定的面具彻底崩裂,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慌乱。
他蓦地抬眼,眸子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猩红震骇,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姜时愿!
你做什么——!”
他竟猛地扑身下去,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那些碎屑之中,徒劳地用手去拢,去抓,去捡拾那些破碎的残片。
指尖被尖锐地划破,沁出血珠,沾染上明黄的帛锦,他也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锁住她,像是困兽濒死的绝望咆哮:“这是御赐!
是你我的婚书!
我们自幼的情分……十五年了!
姜时愿!
岂容你说撕就撕!
说断就断?!”
那“情分”二字,像最毒的针,狠狠刺入姜时愿的耳膜。
她终于停了手,掌心被残片边缘勒出深红的痕。
碎屑仍在飘摇落下。
她看着他此刻的失态,看着他跪在象征他们过往的碎片里,仓皇狼狈。
一股极致的悲凉和恨意冲垮了最后的心防,竟让她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空寂,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听得周遭所有人心底发寒。
笑声渐止。
她抬手,缓缓解下发间一根赤金点翠簪子。
簪尖锐利,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晕。
然后,她俯视着他,如同俯视泥淖里的蝼蚁。
染了血色的唇瓣缓缓勾起,笑意嫣然,却比修罗更令人胆寒。
簪尖抬起,精准地、缓慢地,点在他剧烈起伏的心口位置。
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一层衣料传来,激得他猛地一颤。
她微微倾身,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却字字滴着血,砸碎他所有的痴妄:“沈大人的情分——”她顿了顿,欣赏着他骤然惨变的脸色,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碾磨而出:“够不够换我父兄的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