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缝里长着稀疏的青苔，廊下的灯笼常年蒙着层灰，连风穿堂而过，都带着股砭骨的寒意。
卫昭就住在这片寒意的中心。
他是先帝亲侄子，当今圣上的堂兄，三岁封靖南王世子，十二岁老王爷过世继承爵位，十五岁掌京畿兵权，是京中谁见了都要绕道走的人物。
他生得极好，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可那双深邃的眼总像结着冰，嘴角常年抿成条冷硬的线，周身三尺内，连花都开得比别处寡淡。
府里的下人都说，这王爷是块捂不化的寒冰，唯独对苏菱姑娘，才肯漏点暖意。
苏菱是卫昭从江南带回来的。
听说她家乡在烟雨朦胧的姑苏，人也像那地方的水，眼波流转时像含着雾，说话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心尖。
她初来王府时，穿件月白的软缎裙，站在卫昭身后，怯生生的，却偏能让卫昭眉间的戾气淡几分。
那年冬初，王府的梅林开得正好。
苏菱站在梅树下，仰着头看满枝红梅，手指轻轻捻着帕子：“阿昭，这梅花真好看。”
卫昭那时刚从练兵场回来，一身寒气，闻言却解了披风，披在她肩上。
“喜欢？”
他声音依旧沉，却没了往日的冷硬。
苏菱点点头，指尖碰了碰冰凉的花瓣：“就是枝干太尖，容易扎到手。”
第二天一早，卫昭便提着柄修枝剪进了梅林。
他身量高，抬手便够到最高的枝桠，咔嚓咔嚓剪去那些尖锐的细枝，动作利落得像在战场上劈砍。
下人远远看着，都惊得咋舌——谁不知道王爷最厌这些花草活计？
苏菱捧着暖炉出来时，正撞见他抬手擦汗，额角沾着片飘落的梅瓣。
她走过去，踮脚替他摘下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像碰了团火。
“怎么亲自来了？
让下人做就是了。”
她声音里带点嗔怪，眼里却漾着笑。
卫昭放下剪子，看她一眼，喉结动了动：“怕他们笨手笨脚，伤着你。”
苏菱的脸瞬间红了，低头绞着帕子：“我哪有那么娇弱。”
可卫昭偏就把她护得像易碎的瓷。
她爱弹琴，卫昭便让人把府里最老的那架七弦琴找出来，请了宫里的琴师来修；她爱画画，他便让人搜罗来最上等的宣纸和徽墨，连砚台都是姑苏产的澄泥砚；她懂些医术，知道卫昭小时候坠马落下腿疾，阴雨天会疼，便日日守在小炉前熬药，药香混着她身上的脂粉气，竟让卫昭那间冷寂的书房，有了些烟火味。
有次宫宴，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见苏菱生得好，又不是什么正经名分，故意撞翻了她手里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她手背上，红了一片。
苏菱疼得眼圈泛红，却只敢小声说“没事”。
卫昭原本在跟户部尚书说话，余光瞥见这幕，脸色骤沉。
他几步走过去，没看那侍女，只抓起苏菱的手，指腹擦过她红肿的皮肤，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谁干的？”
那侍女吓得“噗通”跪下，话都说不利索。
长公主想打圆场：“不过是个下人……本王的人，轮得到旁人动？”
卫昭打断她，眼神扫过长公主，“今日这事，要么她自断一指，要么，长公主替她担着？”
长公主脸色青白交加，最终还是让那侍女断了根小指。
苏菱拉着卫昭的袖子，小声劝：“阿昭，算了……”卫昭却没松劲，首到看着侍女被拖下去，才低头看她，语气缓了些：“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不用忍。”
苏菱望着他绷紧的侧脸，突然从袖中摸出对玉簪。
簪子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两朵并蒂莲，莹白温润。
“阿昭，你看这对簪子好看吗？”
她举到他面前，眼里的光比玉簪还亮，“昨日去庙会，见摊子上卖的，想着……想着配你我正好。”
卫昭的目光落在玉簪上，又移到她含笑的脸上，喉结动了动，伸手接过来。
他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碰到她耳垂时，苏菱瑟缩了一下。
“别动。”
他低声说，小心翼翼地将玉簪***她的发髻。
冰凉的玉贴着她的头皮，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好看，”他看着镜中她鬓边的玉光，声音轻得像叹息，“配你。”
那时的卫昭，虽依旧寡言，却真的不算暴戾。
他与御史在书房争执，苏菱在屏风后轻轻咳嗽一声，他便会收了话头；处理军务到深夜，苏菱端来杯温热的杏仁茶，他会接过一饮而尽，连带着看公文的眼神都柔和几分。
他甚至让人请了钦天监，择了秋收后的吉日。
那日他拿着择好的帖子回府，苏菱正在廊下喂锦鲤，他走过去，将帖子往她手里一塞。
“这是什么？”
苏菱展开看，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婚期。”
卫昭别过脸，耳尖却悄悄红了，“等收了秋，就奏请圣上……”话没说完，就被苏菱扑过来抱住了胳膊。
她的脸贴在他冰凉的锦袍上，声音里带着哭腔：“阿昭，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卫昭僵着身子，没敢动，只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廊下的风还带着寒意，可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焐得发烫。
他藏在贴身锦囊里的那块南疆暖玉，终于要送出去了——那玉据说能滋养女子气血，他想亲手为她戴上，告诉她：以后有我在，再不用受半点寒。
那时的他以为，这暖意会一首续下去，像苏菱熬的药，像她鬓边的玉，细水长流，首到白头。
他没算到，这场暖意，会在半年后的雨夜，被生生掐断，连带着他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温度，都被淬成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