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弑君报仇东夏国,沧浪城,时维十一月,天降大雪,纷扬如羽。
我端坐于长秋宫的凤座之上,玄狐皮的褥子,温煦于冬房。
凤座与大殿一样,金碧辉煌,凤座背上,宝石镶嵌,龙凤呈祥的图案,那么吉祥、那么冰凉。
锦绣华服,盖不住我心底的悲伤;珠翠环绕,刻意将伤痛的往事埋藏。
而我的妹妹舜英,此时正俯首跪于台阶之下,她再三叩首,贺皇后千秋之寿。
礼毕,舜英缓缓抬起头,呼一声“长姐”,涕泗如雨。
故人本不该重逢,重逢便又是一场伤感的旧梦。
十一年前的冬月,我的夫君高正满杀我兄长,逼父皇退位,之后又将父皇软禁于长乐宫中。
父皇悲愤懊悔,却无奈写下传位诏书,一个月后便郁郁而终。
我的胞妹楚舜英和她的夫君戍边大将军刘子充,初闻噩耗便不远千里回京奔丧。
行至沧浪河边,被高正满的大军团团围住,高正满以“靖难”为名,命部下将赤胆忠君的刘子充斩于马下。
之后,贼喊捉贼的高正满谋朝篡位,改我大夏国号为东夏,登基称帝,而我,从大夏国公主变成了东夏国皇后。
“长姐,我好恨啊!”见我屏退众人,舜英伏在我膝上呜呜咽咽。
是啊,我也好恨啊!国仇家恨,谁能不恨呢?而我的恨更多一层!是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如今的一切,都源自我当年的青眼有加。
高正满出生贫苦,从文不第,才弃笔从戎。
是我欣赏他马上的英姿,一心要嫁给他,给了他统帅羡卒军的机会。
我大夏国被强敌环伺,因而世代尚武,除了正规军,还有一支培养军事储备力量的羡卒军。
高正满娶了大夏国长公主,因而得以统帅羡卒军。
但他不甘心于此,因为爬的越高,越能看到群山之巅那迷人的风景。
欲穷千里目,需要更上一层楼。
大概是我用帝王家的富贵风流,放出了他心中的野兽,也是我给了他鲤鱼跃龙门的钥匙。
同样是驸马,高正满和刘子充这样的世家子弟相比,总归是低人一等。
于是他开始在军中笼络各方势力,建立了“同袍”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与驸马同袍,的确能吸引很多有同样欲望的人。
同袍会的势力,盘根错节于大夏的将士之间,弄清楚哪些人不是高正满的“同袍”,我花了整整十年。
高正满的同袍会有一个得力骨干,是我大夏的宗室子弟,幼时年节,我依稀见过几次,但没什么特殊印象。
直到高正满逼宫那日,我才想起来,这个叫楚思齐的族侄,从小就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每次进宫都喜欢东张西望。
高正满一登基,就封楚思齐为车骑校尉,并给了他统帅羡卒军和掌管同袍会的权利。
原来,颠覆一个国家的政权,根本不需要从上杀到下,从里杀到外,只要从内部瓦解就可以了。
高正满教会我的,我都偷偷记下了。
“本宫要怎么帮你?”我轻轻拢着舜英鬓边的青丝,喃喃道。
“长姐,子充曾和我说,乱世中,军权才是君权!”舜英猛地抬起头,一脸感激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能做的,我一定做到!某种意义上,我更感激舜英。
她要报的杀父、杀兄、篡国之仇,我也想找高正满一一清算。
“阿和,去看看陛下在何处?”我唤来长秋令道。
阿和是母后当年的宫人,高正满替换了我宫中所有的奴仆,除了阿和与明月,整个后宫我也没什么可信之人。
不一会儿,阿和便来报,御史大夫周子谅进宫了,正在昭阳殿面圣。
听到周子谅的名字,我还是有些诧异。
这是一个刚正不阿、秉公执法、一心为民的廉吏,清誉满天下,他只忠于百姓,而不是君王。
是以,他成了高正满登基后一直想拉拢的对象。
我惊讶的不是他终于肯给高正满面子,而是他甘心为舜英赴死。
在我心中,男子怎么可能有这种为爱奋不顾身的勇气与高贵品质。
周子谅的背后也是大夏国的世族大家,曾经他是刘子充情场上的劲敌。
但是,我大夏国尚武,舜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为国戍边的大将军刘子充。
“他怎么肯?”我眉头紧锁看着舜英。
“长姐这大半辈子,只守着一个男人,自然不知道,这天下男人皆有一个顽疾,那便是爱幻想。
幻想女人会因为他们,破脑刳心……”舜英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地浅笑,我仔细看了看,又像是在自嘲。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样子,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她无忧无虑地跟我说:“长姐,长姐,我以后的夫君一定是我大夏国的大将军,嫁人当嫁真正的大将军!”那个时候我问她,“那什么样的男子,才算是真正的大将军?”舜英说,“真正的大将军应当远离朝堂争斗,戍边卫国,履行一个将士的职责,而不是醉心弄权!”我知道,那时候的舜英就看不上高正满,她多次给我提醒,只可惜,我沉浸在情情爱爱和那些无知的梦里。
可是,就在刚刚,舜英却同我说,“军权才是君权!”我吩咐明月,拿我的凤符为信,去召左丞相楚和安和车骑大将军孙维轼进宫。
“原来的大鸿胪楚和安?”舜英看向我,眉头紧锁,充满疑问。
“怎么,你的计划就只有弑君报仇,没有下一步?”十年了,我日日都在孤独地幻想,可一个报仇雪恨,又怎么够呢?二、老骥的春秋大梦同样是大夏国宗室,楚和安大抵是因为老迈的缘故,比楚思齐要谨慎、温和的多。
“老臣跪贺皇后娘娘千秋万寿!”楚和安规规矩矩地给我贺寿,按照宗族排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亦是我的子侄辈。
但此时,他不可能称呼我为皇姑,只能唤我皇后娘娘。
高正满升他为左丞相,为百官之长,完全是因为他不仅出身宗室,而且性格软弱好控制,我召他来,自然也是同样的原因。
楚和安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舜英,努努嘴,最终垂首,未发一言。
的确,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舜英,这个故国公主,是他的族姑,也当今皇后的胞妹,更是罪臣之妇。
“左相不必多礼!”我抬抬手,吩咐宫人为他搬来椅子。
与此同时,宫人报传,车骑大将军孙维轼进殿。
刘子充死后,戍边的兵马都尽归了孙维轼,高正满为了牵制楚思齐,封孙维轼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成了楚思齐的顶头上司。
简而言之,他们一个统领正规军,一个执掌羡卒军和同袍会,互相牵制,便于高正满控制。
我看见楚和安的嘴角不自觉地抖动,他是软弱不假,但他年岁渐长,这些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大将军不必多礼,本宫唤你来,是有要事相商!”我几乎在孙维轼参拜的同时打断他。
孙维轼愣了愣,草草结束了参拜的动作,只是一双如鹰隼般锐利地眼睛环顾四周,最终又定格在我波澜不惊的脸上。
“御史大夫周子谅弑君叛国,还望大将军进宫勤王!”此话一出,像是投石入海,没有溅起一朵浪花,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海面看似平静,却像是在屏息凝神,等待一场惊涛骇浪。
大抵是没见过这么安静平和的叛乱,楚和安和孙维轼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都没有开口。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是军人的使命,大将军理应持剑入宫!”“皇后娘娘,周子谅一介文臣,如何弑君?”孙维轼到底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率先反应过来,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周子谅申时入宫面圣,陛下酉时传膳,本宫着人送去一壶玉碎酿,如今已是酉时三刻,宫人被扣,本宫着长秋令去寻,却见昭阳殿重门紧闭!”“臣自永巷而入,各宫一片寂静,皇后娘娘如果确认消息属实,臣自当调集部下将士,前往昭阳殿平息叛乱!”孙维轼见我面容平静,便也不慌不忙地应对,十一年前那场叛乱,他即使没有参与,也肯定有所耳闻。
只是时移世易,这一次是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军权便是君权,有军权在手的人,只要懂得审时度势,总归会有一个好下场的。
“多谢大将军!本宫如今能信得过的,唯大将军和左相二人!还望大将军兵行两路,平乱之时,另拨一部分将士归我长秋宫调令!”孙维轼领命而去,楚和安则战战兢兢地看向我。
“皇后娘娘,有……有什么吩咐,老臣必当肝脑涂地!”“左相不必惶恐,这普天之下,日月所照皆是我大夏国土,只可惜本宫所出嫡子早殇,陛下盛年驾崩,需得有德高望重之人继位,方能固我大夏国本!”我用两根手指揉着沉沉凤冠下的印堂穴,长长叹了口气。
我说的是大夏,可不是东夏,这天下从来都是姓楚不姓高!“但凭姑母吩咐!”楚和安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规规矩矩作了个揖,这一刻,他无比清晰我们的血缘关系。
我和舜英对视一眼,皆露出满意的笑容。
“便宜了这个老滑头!”舜英看着楚和安远去的背影,冷笑道。
“不圆滑,凭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如何能拜相!”我看一眼舜英。
“话虽如此,只是这谨小慎微的楚和安,平日里安静地像个鹌鹑,却也有鸿鹄之志?”舜英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哪里知道,有些男人,即使没有当帝王的资本,也依然保有当帝王的野心。
况且,于我而言,男人,软弱一点没关系,只要不笨,就还有救。
三、血洗后宫戌时一刻,孙维轼便命令他帐下的车骑校尉楚思齐进昭阳殿勤王,自己则以护驾为名将整个后宫都困在了长秋宫的却非殿。
另一面,楚和安虽然年纪不小,行动起来却是脚底生风。
羽林军南军卫尉、虎贲中郎将卫青鹏很快也得到消息,几乎与孙维轼同时,围在了长秋宫外。
倒是太尉卢伯庸是个比左相更墙头草的家伙,和十一年前一样,姗姗来迟是他的一贯作风。
此时他被孙维轼与卫青鹏拦于殿前,垂首等待。
我朝尚武,太尉虽是武官之首,但虎符却在孙维轼手中,因此卢伯庸见孙维轼总要礼让三分。
“皇后娘娘,陛下驾崩,我等无以为靠,还望皇后娘娘为妾等做主啊!”吴夫人哭的花容失色,却还是掩盖不住她的楚楚动人。
舜英提剑上前,一剑就砍下了她美丽的头颅,那头颅顺势滚向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后妃众人,引起一阵惊恐的尖叫。
“皇后娘娘……”殿外有人探问。
“二位将军不必惊慌,本宫安好!”我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吴夫人脖颈处汩汩冒着的鲜血,突然就想到了高正满逼宫那日。
他让我去安抚后宫众人,并承诺不会动我的父皇母后,但是,他却杀了父皇后宫所有的妃嫔及儿女。
而我的母后,那个要为所有妃嫔做主的皇后娘娘,苦苦哀求无果,只能拔剑自刎,以谢天下。
“皇后娘娘做不了主的,皇后娘娘也曾这么跪求过你们的陛下,但是他还是一剑一个,毫无怜悯之心!”舜英拖着长剑一步步向众人走近,剑尖与地面摩擦,发出呲呲地声响,吴夫人的鲜血也顺着剑身滑落在地上。
地上斑斑的血迹,像是在舜英脚下生出一朵朵莲花,每踏一步,就离熄灭的逍遥梦更近一些。
都说莲花有佛性,花死而根不死,来年又复生。
如同人死而魂不灭,不断轮回。
“母后,母后,救我……救……”太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舜英一剑砍在了脖颈处。
鲜血四溅,溅在瑟瑟发抖的每个人的脸上,也溅在十一年前我与舜英的心头。
“毒妇,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你们两个毒妇!你们合谋弑君……你们……太子,太子他才五岁啊……”秦美人伸出她纤白如玉的手,颤抖着指责我们,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
她的宝贝儿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中,死不瞑目。
“哦,才五岁啊,真是凑巧!”舜英看着秦美人愤怒的双眸,又哭又笑,突然她回身看向我:“长姐,十一年前,你的骏德,是不是也才五岁?我记得他跟我说,姨娘,我长大后要做大将军,和姨丈一样,戍边卫国!”舜英说完,一剑又割破了秦美人的喉咙。
我看着倒地的秦美人和她怀中的太子,突然想到,十一年前,我也是在这却非殿中,永远地里失去了我的骏德。
那时,骏德扑在母后尸体上放声大哭,他给高正满不停地磕头,他说:“父亲,父亲,求你放过舅舅、姨娘他们,父亲,骏德给你磕头了……”可是,骏德哭的越惨,高正满杀的越疯狂,一剑一个,直到他砍向我最小的弟弟时,骏德以身挡了过去。
骏德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小舅舅和他同龄,是他在后宫中最好的玩伴。
可是,高正满才不管,他的长剑穿过骏德的胸膛,又微微用劲,毫不费力地穿进了我小皇弟的胸膛。
我跪在地上,让高正满连我也一起杀了,我像今日的秦美人一样,身体虽然跪着,但嘴上不落下风地骂着他衣冠禽兽!如今,我眼神冰冷地看向秦美人的尸体,才真正体会到高正满当时看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大概是在说,“无知蠢妇,跪着骂,又能如何?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跪着骂人,大概是这世间最无能的事情,向前一步,是低声下气地不甘,向后一步是恨海难填地求饶。
高正满的后宫诸人,此时已陷一片疯狂和混乱,哭天抢地的、绝望抽泣的、闭目等死的、吓出屎尿的……舜英一个个杀过去,杀红了眼,也杀钝了长剑。
她的眼泪仿佛都泛着红光,她说:“长姐,你知道吗?当年沧浪河里的水,比这今日的大殿都要红!”我当然知道,刘子充当年本可以班师回朝的,是舜英告诉他:“我和长姐一母同胞,她断不会置我们于险地。
你如今带兵奔丧,反倒是难掩天下悠悠之口。”
于是,他们只带着刘家的亲卫队就上路了,沧浪河边,高正满共斩杀了刘家军四百一十八人,可他还嫌不够,诛了刘氏三族。
我那可怜的皇妹舜英,以腹中的刘氏骨血,换了自己这副残躯喘息十一年。
十一年大仇得报,可是,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高正满,只是一杯毒酒,安详长眠。
太便宜他了!他到死都没有什么痛苦,真让人不甘心啊!四、等等又何妨十二月初一,我于大夏宗庙外“告庙”祭礼,痛哭不敢自专,尊崇祖先。
秉承我大夏“大宗不可以绝”的原则,过继左丞相楚和安为嗣子。
当年高正满杀我父皇一脉所有男嗣,我没有任何兄弟存活于世,也没有任何嫡系子侄逃过这一劫。
故而我只能从宗亲中挑选继承人,而不论立嫡还是立长,楚和安这个小老头,都是最佳人选。
让五十多岁的楚和安唤三十出头的我为母后,在满朝文武面前表演母慈子孝、舐犊情深,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但这些对我大夏楚氏宗族贵胄来说,都可以视若无睹,他们在意的是,这个天下是否还姓楚,贵族的利益还能否保得住。
高正满虽然杀了我一家,但是并没有杀其他姓楚的,甚至还给了他们高官厚禄。
所以,在我和舜英眼中,我们与那些宗亲只是同姓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情谊。
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楚思齐。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离黄袍加身那么近,只恨自己没早生十几年,不然,君临天下的未必不能是自己。
当年,他眼见高正满弑君成功,便全力支持,想在高正满登基之后感受一下真正的“皇恩浩荡”。
高正满也没有亏待他,准确地说,高正满没有亏待任何楚姓宗亲。
高正满给他羡卒军军权,又让他统管“同袍会”,以制衡戍边归来的孙维轼。
十一年来,他醉心发展同袍会,通过羡卒军将势力慢慢渗透东夏国其余军队。
楚思齐也是大夏历史上第一个未满四十岁便升为师帅之人,有且仅此一位。
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选这个又老又懦弱的老头子,明明他才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一句“立嫡立长”就将他推搡出去了,他也无法辩驳。
对于其他宗亲来说,反正都姓楚,我选楚和安和楚思齐没有任何区别。
更进一步来说,楚和安的确是不二之选。
楚和安为人和善,更易仁孝治国;楚和安年纪大,要顾虑的人和事也多;最重要,是楚和安没有军权,更好被控制。
我的出发点,就是所有楚氏宗亲的出发点。
但,我知道楚思齐不甘心。
我要的,就是他的不甘心!不甘心意味着他不满现状,意味着他野心勃勃,也意味着他对天下大权蠢蠢欲动。
我和舜英推演过楚思齐的野心将如何膨胀,因为我亲眼见证过高正满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这条欲望之路。
“长姐,如果楚思齐就是不反呢?”舜英看着我,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楚楚可怜。
让人瞬间忘记了,她在不久前,就是在这却非殿中,手刃了高正满后宫三百多人。
“舜英,你还想报仇吗?”我挪过眼,不再看她,只是目光空洞地看向殿外。
“做梦都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将子充的头颅砍下,我大声哭喊着不要,嗓子都喊哑了……”我不该勾起舜英的伤心往事,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沉重一次,我的愧疚也会加重一分。
“那就让他反,他如果不反,我们就逼他反!”我一字一字地吐出,用尽所有的力气。
“可是,长姐,我们两个没有兵权的女子,想要将朝堂上的事情玩弄于股掌,又谈何容易呢?”“舜英,等等,再等等又何妨,我们都等了十一年了……”五、破局楚思齐在家中坐立不安的第三日,终于想出了破局之道。
只是,不出我所料,楚思齐这人果然只能是高正满的打手,实在是做不了智囊。
他憋在家中三日,仅仅想出一个“先帝死因蹊跷,需得查明真相”的由头进宫。
羽林军南军卫尉、虎贲中郎将卫青鹏将他拦于殿前,“你所言之事,当交由中书令彻查,楚将军,不该管的别管!”“就凭你一个羽林军卫尉,也想拦我!”进宫勤王那日楚思齐与卫青鹏打过照面,当时就发现了,此人油盐不进,眼中只有军纪,丝毫不懂变通。
“末将自然拦不住师帅,但拦不住,也要拦!羡卒军乃是我大夏预备军,怎可不听召唤便踏足内廷!”明月将二人在殿外的争执一一说与我听,不得不感慨一句,若是父皇当年也有这样的羽林军将领,又何至于被逼宫。
可惜,没有如果,我也不能让楚思齐白跑一趟。
我明知道他想要什么,我也让他看得到,但是,鱼竿在我手中,鱼饵,会在他想咬钩时突然消失。
“楚将军言之有理,周子谅一介文臣,若不是里应外合,又怎能轻易给陛下投毒!”我顺着楚思齐的话说。
权且再称呼死去的高正满一句“陛下”吧,反正,还有几天我的“好大儿”楚和安就要登基了,留给楚思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臣斗胆请求皇后娘娘,允许臣入宫彻查此案,以告慰陛下在天之灵!”楚思齐连忙叩头。
我知他进宫查案是假,挟持我以令“新帝”才是真,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了,我瞬间便能进入角色。
我掩饰心底的轻视之意,满脸为难道:“此事分属内廷,本宫自然知道将军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是,羡卒军入宫查案,师出无名,若是左相或者孙将军首肯,本宫自无二话!”前任左相是即将登基的楚和安,楚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全天下都知道,楚思齐不可能去找他要权。
因此,他只会去,也只能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车骑大将军孙维轼。
六、调令雪粒子打在城外的军帐牛皮上沙沙作响,楚思齐盯着孙维轼案头的青铜虎符,那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宝贝。
“羡卒军虽为预备军,但当下宫中局势混乱,若不加紧清理,难保不会生变。”
楚思齐语调平稳,似是在就事论事。
孙维轼放下茶盏,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半晌才笑道:“宫中局势何时不曾混乱过?先帝驾崩,正该安抚人心,岂能贸然调兵入宫,让朝野生疑?”楚思齐心头微沉,知晓孙维轼肯定是防着自己,他怕的并非宫中生乱,而是自己借机掌兵。
孙维轼掌握着天下兵马,而他独立掌握着羡卒军,他们虽为上下级关系,却也互相有所牵制。
孙维轼知道,稍微踏错一步,他手中的虎符便会落到楚思齐手里,因此,他们永远不可能一条心。
楚思齐最怕的是,孙维轼抢先与楚和安结盟,那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楚思齐不动声色地拱手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思齐愚钝,唯觉先帝之事未曾查明,若能彻查,才可安定人心。”
孙维轼眼神微动,嘴角含笑:“此案已交中书令审理,楚将军不妨待审理结果出来,再做定夺。
若还有疑虑,待新帝登基,将军可启奏三公会审!”好一个启奏三公会审,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中有两个需要替换,新帝登基后肯定是要安排自己的人,那还审他个奶奶腿!楚思齐强迫自己冷静应答:“三公皆为新帝效忠,自然会公正无私。”
话虽如此,却被他说的咬牙切齿。
孙维轼听得出其中深意,敛去嘴角的笑痕,继续敲打道:“楚将军尽忠职守、志存高远,此乃我大夏之福。
我观北境山戎国局势不稳,如今正缺一员得力之将,不如就派楚将军领兵镇守,以安社稷。”
楚思齐心头猛地一沉,他猜的一点不错,新帝尚未登基,孙维轼就迫不及待要调他出京师了!“大将军看得起思齐,实乃思齐之幸。”
楚思齐目光沉静,心念急转,倘若应下,便彻底远离权力核心;若执意留京,怕是更让孙维轼起疑。
孙维轼看着他,仿佛就像在等待一只乖巧的狗,向主人顺从点头。
良久,楚思齐拱手一礼:“兹事体大,思齐想知道,这是新帝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孙维轼轻笑一声,似是赞许楚思齐的谨慎,又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话。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缓缓道:“楚将军此言差矣。
陛下尚未登基,军务如今由本将军与卢太尉全权负责,不过,我想陛下初登大宝,自然也会多多采纳老臣建议!”楚思齐心头微凛,孙维轼话未说死,却已然表明,虽然调他出京乃是孙维轼做的决断,但新帝将来亦会与他一心。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孙维轼是新皇的人,而你是先帝的人,新皇登基,你这先帝旧人,自然是哪来的回哪去!他垂眸沉思,指尖轻触袖口,一时未言。
帐中静谧,只有烛火微微跳动,映得孙维轼神色莫测。
“将军既有疑虑,不妨细思。
北境事关国家安危,若是推辞,难免落人口实。”
孙维轼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样的说辞,想列出多少,能列出多少。
楚思齐闻言,忽而笑了一下,他知道,孙维轼这是在逼他做决断,若是犹豫,便是心虚,若是拒绝,便是抗命。
他收敛笑意,缓缓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思齐愚钝,惟愿尽忠大夏。
然则,羡卒军亦俱在我麾下,若我不在京中,恐有难制之事,亦难安圣上之心。”
孙维轼微微一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似是一场无声的交锋。
片刻,孙维轼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楚将军忠心可嘉。
既如此,不妨待我禀明陛下之后,再作定夺。”
这是不答应,也不拒绝,反倒是受了威胁之后的拖延之计。
楚思齐心下冷笑,知晓今日之事已难再推进。
他拱手一礼,沉声道:“那末将先告辞了。”
孙维轼心思沉重,抬手示意退下,楚思齐缓缓起身,转身走出军帐。
帐外寒风骤起,卷着雪粒扑面而来,透骨的冷。
楚思齐立在风中,指尖缓缓收紧,他不能等了!帐内烛影摇曳,配合着帐外的风声舞蹈,像是一曲阵前战舞,孙维轼眉头紧锁,站起又坐下,他亦不能等了!七、提前的生辰秘宴夜深,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之中。
楚府后院,灯火昏黄,仆从退避,唯有一间厢房透着微光,映在院中薄雪之上,隐约能见人影晃动。
屋内已然摆好宴席,几案之上陈列着温酒熟肉,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神色,却遮掩不住空气中暗涌的杀机。
“大将军想调我去北境维稳,故而提前请诸公来赴我这生辰宴!”楚思齐端起酒杯,语调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只是在叙述天气如何。
席间诸人神色微变,或蹙眉沉思,或低头不语。
“哼,他终究是坐不住了!先帝在时,他可从不拿上峰的话来压思齐兄!”坐在左侧的沈冀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是楚思齐真正的“同袍”,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思齐兄,一旦你离京,便是有去无回。”
真是驻守维稳也还罢了,怕不是看中了楚思齐手中的羡卒军军权,一旦离京,指不定刺客也就到了。
“不错。”
另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低声道,“楚将军若驻守北境,手握兵符,倒也算是一方诸侯,可京中格局彻底定下之后,再想回来,难如登天!”楚思齐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皆是他多年经营的心腹。
“今夜召集诸位来此,自然不是为了抱怨,也不是为了背后说项。”
他目光深沉,缓缓道,“我想问诸位,愿不愿随我做一件惊天动地之事?”屋内一瞬间寂静无声。
沈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率先开口:“既然都被你请到这里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思齐兄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楚思齐微微颔首,抬手示意身旁亲信取出一卷军报,摊开放在几案之上。
“羡卒军人数虽不及孙维轼帐下之众,但天下兵马也不尽然都姓孙,若加上诸位将军——”他手指轻点军报上几处关隘,“再加上孙维轼调给我的维稳兵力,他手里的那些,便不足为惧。”
众人神色微变,大家与他交好不假,但还真没有想过要和掌握天下兵马的孙将军彻底决裂。
“你想……”一个中年官员压低声音。
楚思齐眸光冷冽,一字一句道:“夺兵权,迎新君,肃奸佞。”
屋内沉寂良久,火光微微摇曳,映照着在场众人或阴沉或迟疑的脸色。
“楚将军,”一名须发斑白的武将低声开口,语气沉稳,“此事……太过冒险。”
“不错。”
另一位文臣沉吟片刻,拱手道,“大将军拥立新帝有功,如今权势滔天,军中威望极高,此刻动手,未免操之过急。
况且陛下尚未正式登基,时局未定,若此时妄动,一旦有差池,便是欺君之罪,祸及家族。”
“我等家眷皆在京中,若事败,岂非尽皆送命?”又一人皱眉道。
众人纷纷附和,言辞之间满是退缩之意。
沈冀看着这一幕,脸色难看,冷笑一声:“都到了这个时候,诸位还打算明哲保身?以为置身事外便能独善其身?”楚思齐缓缓起身,目光如刀,扫视在场之人。
“诸位都是先帝重臣!”他的语调依旧平缓,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你们以为新帝登基还能有几日安稳卧榻?你们以为,不参与,就能高枕无忧?”他顿了顿,嗓音低沉:“先帝驾崩,天下格局已定,然而京中真正握有兵权者,不是陛下,而是孙维轼。
他与我们不同,既不出身羡卒军,又与同袍会没有瓜葛,这些年被我钳制,他如何不想翻身?”“他将我外调北境,表面上是维稳,实则就是削权。
待我一走,羡卒军被分割,诸位又能安稳多久?”他指向席间一名军官,冷冷道:“杜将军,你麾下三千亲兵,那日被调去长秋宫襄助内廷,如今可还兵于你了?”杜将军脸色猛然一变。
楚思齐又看向一名文官:“张大人,当初御史台上书削减军饷的明明是周子谅,可如今周子谅已死,大将军是不是将这笔帐都记在你头上了?左不过是他知道你乃是同袍会的人!”张大人脸色煞白,手指微微颤抖。
“诸位,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楚思齐语气凌厉,“孙维轼既已与新帝结盟,必然会清洗旧臣。
到时候,他不会问什么新仇旧恨,只不过是将你们的位置留给他自己人!”众人神色变幻,屋内气氛变得凝重。
沈冀大笑一声,猛地将酒杯摔在案上:“思齐兄说得对!孙维轼之心,路人皆知,既然迟早要死,不如放手一搏!”楚思齐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自救!”“陛下初登大宝,正当倚仗忠臣良将。
孙维轼独揽兵权,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难道诸位真要看着大权旁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八、垂帘夜色沉沉,御书房内却仍旧灯火通明。
孙维轼立于殿中,神色凝重,即将登基的新帝楚和安则端坐案前,眉头紧锁。
光影绰绰,勉强遮掩了几分暮年帝王的苍白无措。
“陛下,楚思齐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若不尽快处置,后果不堪设想。”
孙维轼声音低沉,眼中透着警惕,心中埋着不满。
楚和安的手指在书案上轻敲几下,迟迟不曾开口。
良久,他方才低声道:“楚将军其实算得上我的族弟,素来忠诚,我倒不信他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大将军是否多虑了?”孙维轼心下一沉,这新帝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他楚思齐若是忠诚,当初就不会第一个响应高正满。
他这拖拖拉拉的性格,难道是要坐山观虎斗,将他自己摘出去?想的倒美!冲锋陷阵的是老子,高坐龙椅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