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的最高处，是汉白玉垒砌的观星台，也是这新朝皇城的脊梁。夜风在这里变得锋利，
吹动沈梦瑶未绾的青丝和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扶着冰凉的栏杆，俯瞰下去。真高啊。
脚下是沉睡的巨兽，万家灯火在极远的坊市间明灭，勾勒出她陪伴那个人，用了整整十年，
一寸一寸争来的太平轮廓。更近处，是层层叠叠、飞檐斗拱的宫阙，
朱红与明黄在月色里沉黯，却依旧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片江山，今夜终于彻底姓了林。
林峰。这个名字在心尖滚过，带着血肉剥离的钝痛。白日里，太极殿前，
百官朝贺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苍穹。她站在勋贵女眷的最前方，看着他，她的小皇子，
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冕旒垂珠，一步一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九龙金阶。阳光照在他身上，
恍如神祇。她几乎能回忆起他每一次微蹙的眉头，每一次战场负伤后紧抿的唇线，
还有那些蛰伏于草莽、寄人篱下的夜里，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许下的灼热誓言。“瑶瑶，
待我君临天下，这山河为聘，你做我唯一的后。”声音犹在耳，却已凉透。
登基大典后的宫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她本该与他并肩，接受万邦来朝。
可她只是被内侍客气地引到席中，像一个寻常的功臣。然后，她看见林峰，她的陛下，
携着柳芊芊——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走到了御座之前。柳芊芊身着百鸟朝凤的蹙金礼衣，
环佩叮当，眉目间是恰到好处的娇羞与尊贵。那一刻，沈梦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喧嚣似乎瞬间远去，所有的光都聚焦在那两人身上。她看见林峰微微侧头，
对柳芊芊低语了什么，柳芊芊以袖掩唇，嫣然一笑。那画面，和谐刺眼。酒过三巡，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林峰终于看了过来。他的视线穿过繁华喧嚣，落在她身上，平静，
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疏离与评估。他抬手，乐声渐歇，交谈声止。整个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皇帝，望向了席间那个一身素净、与这满堂华彩格格不入的女子。
“沈梦瑶。”他开口，声音是帝王特有的沉稳，听不出半分旧日情意，“你随朕十年，
历经生死，劳苦功高。”她起身，依着宫规行礼，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顿了顿，
目光掠过身旁巧笑倩兮的柳芊芊，再回到她脸上时，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然，
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更需要能稳固朝局、助益江山的助力。”他伸出手，
轻轻握住了柳芊芊的柔荑，举在身前，如同展示一件最珍贵的瑰宝。“芊芊，端庄贤淑，
出身名门，可为朕之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梦瑶的耳膜，刺入心脏。
他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看着她微微晃动的身形，语气依旧平淡，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急于撇清的残忍：“至于你……沈梦瑶，你很好。但，
终究是江湖出身，不拘礼法，难登大雅之堂。”难登大雅之堂……沈梦瑶忽然想笑。
是谁当年在泥泞里挣扎，被她这个“江湖草莽”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是谁被各方势力追杀，
是她这个“不拘礼法”的女子，扮作舞姬，于险境中盗取情报？是他高烧不退时，
是她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人，不顾男女大防，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三夜，
用最“草莽”的草药将他从阎王手里抢回！十年。她最好的年华，
她一身武功因护他而留下的暗伤，
她那些曾在月下为他舞剑、在军帐中为他研墨、在危机时刻为他挡刀的过往……原来，
在他需要的“江山”面前，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江湖草莽”。她缓缓抬起头，
直视着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誓言，如今只剩下帝王威仪的眼睛。脸上，
竟慢慢绽开一个极淡、极缥缈的笑容。如同月下优昙，一现即凋。她推开欲搀扶的宫人，
一步步走到御座丹陛之下，在满殿文武、命妇惊愕、怜悯、或许还有嘲讽的目光中，郑重地，
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触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臣女……”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抽离灵魂的空洞，“沈梦瑶，谢主隆恩。
”“恭祝陛下、皇后娘娘，”她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毕生气力，才吐出最后四个字，
“万福金安。”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起身，转身，朝着殿外走去。脊背挺得笔直，
像一株永不弯曲的青竹。素白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那片过于明亮的日光里，
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夜风更冷了，吹得沈梦瑶打了个寒噤，也从那蚀骨的回忆里挣脱出来。
她离开了太极殿，却没有回那个皇帝赐给她、华丽却冰冷的“昭懿夫人”府邸。
她像一缕游魂，凭着记忆，走到了这宫城的最高处。这里，曾是他还是皇子时，
带她偷偷来过的地方。那时，他指着脚下这片属于他林氏、却尚未收复的江山，
意气风发地说：“总有一日，瑶瑶，我要你站在最高的地方，看我为你打下的盛世。”如今，
盛世将启。而她，已无处可站。她扶着栏杆，探出身去。下方的宫道像一条细弱的带子，
巡逻侍卫的灯火如同萤火。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这十年的痴傻，这锥心的背叛，
这彻骨的寒意。她闭上眼，感受着风灌满衣袖，身体变得轻盈。也好。这人间，这江山，
这皇权富贵，都还给他。她松开手，任由身体向前倾覆。
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丝线的白色蝴蝶，翩然坠落。衣袂在疾风中翻飞，
发出最后的、破碎的呜咽。……“陛下！陛下！不好了！”内侍监连滚带爬地冲进寝殿，
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沈……沈夫人她……她从观星台……跳下去了！
”林峰正由宫人伺候着脱下繁重的礼服，闻言动作猛地一顿，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刚经历登基大典的疲惫，和不耐烦。
“沈夫人……殁了……”内侍监匍匐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林峰脸上的血色，
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推开还在帮他解玉带的宫女，踉跄着就往外冲，
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上。他跑得那样急，穿过一道道宫门，撞开了跪了一地的宫人，直到，
看见那片被侍卫和宫灯围起来的，汉白玉地面。那里，一抹素白安静地躺在暗沉的血色里。
那么瘦弱，那么小的一团。像秋日里被无情吹落的花瓣，零落成泥。他一步步走过去，
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周围的侍卫、内侍，全都屏息跪着，头埋得极低，
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去碰触那张脸。那张曾经明艳张扬，对他笑，
对他嗔，在千军万马前也毫无惧色的脸。此刻，却白得透明，没有一丝生气。
唇角甚至还残留着一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和她脸上最后那抹古怪而空洞的笑容凝固在一起。没有哭喊，没有质问，
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就用这样惨烈而沉默的方式，彻底离开了他。
“呵……”林峰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哽咽又像是嗤笑的气音。他猛地站起身，
不再看地上的人，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冷硬得像铁，“清理干净。”他转身，
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沾染了血迹的地面，决绝地离开。背影挺直，
依旧是那个刚刚掌控了天下的帝王，不容许任何人窥见一丝一毫的脆弱。国丧未发。
一个无封无号的“夫人”，还是“自戕”，在这宫城里，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不配拥有。
皇帝的旨意很快下来，追封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贞懿夫人”，命内务府按制安葬了事。
史官笔下，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新帝与皇后的婚礼，如期举行，盛大无比，
冲散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阴霾。日子仿佛就这么过去了。林峰勤于政事，夙夜匪懈，
与皇后柳芊芊也堪称相敬如宾。他似乎完全接受了沈梦瑶的离去，甚至很少再提起这个名字。
只有极少数贴身伺候的旧人，偶尔会在深夜，听见陛下寝殿里传来压抑的、模糊的梦呓，
像是某个名字的碎片。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雷声炸响，暴雨倾盆。
值夜的小太监缩在廊下，被一道格外惨白的闪电惊醒，随即，
他听见内殿传来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瑶瑶——！”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去，
扑倒在龙榻前：“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龙床上，林峰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
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痛苦。他一把攥住小太监的衣襟：“她呢？
沈梦瑶呢！”“陛、陛下……”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
“沈夫人她、她已经……”林峰像是被这句话烫到，猛地松开手，将他掼倒在地。
他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在空旷的寝殿里踉跄寻找。
“瑶瑶……别躲了……出来……”他掀开重重帷帐，打开空的衣柜，甚至趴在地上看向床底。
动作慌乱，神情癫狂，哪里还有半分白日里的帝王威仪。“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闻讯赶来的老内侍跪地哭劝。林峰充耳不闻。他的目光，骤然定在了殿角兵器架上，
那副蒙尘的、小巧的银色软甲上。那是沈梦瑶的铠甲。当年她随他出征时穿的。
上面还有几处明显的刀剑划痕和洗不掉的暗沉血迹。他像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扑过去，
将那副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灰尘气息的铠甲紧紧抱在怀里。沉重的甲胄硌得他生疼，
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抱住，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抱着铠甲，
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龙床。“瑶瑶……”他把脸埋在那冰冷坚硬的甲片上，声音嘶哑，
带着浓重的、无法化解的哭腔和绝望，“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看，
我把江山打下来了……太平了……你看啊……”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
对着空荡荡的铠甲哀求，“你回来……回来看看好不好？
切都捧给你看……”“我不要江山了……我不要了……你回来……你回来啊——”最后一声，
几乎是泣血的哀嚎，穿透重重宫墙，湮灭在殿外无尽的雨夜里。老内侍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小太监伏在一旁，抖若筛糠。而他们的皇帝，天下之主，
只是紧紧抱着那副再也不会温暖、不会回应他的空铠甲，蜷缩在阴影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发出困兽般绝望而压抑的呜咽。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座崭新而冰冷的皇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