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大宋开国谋士沈墨言，头七那晚，府上来了位特殊的吊唁客。赵匡胤一身玄衣，
站在棺椁前，叹息声重得能压垮烛火。
所有家将奴仆都等着我捧着那块御赐丹书铁券哭求陛下做主。我却走到熔铸金银的陶盆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将那块能免死的铁券，扔进了熊熊烈火。
火焰扭曲了铁券上永葆忠贞的字样，也映亮了皇帝骤然缩紧的瞳孔。我俯身，额头触地，
声音冷彻灵堂：陛下，沈氏一门，不要这护身符，只求一个交易。三日后，
他杯酒释兵权，兵不血刃。而我，带着他和十倍于铁券的财富，从史书的缝隙间全身而退。
1秋雨敲打着灵堂的飞檐，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指在弹拨。
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围着重重的黑漆棺椁，火苗被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
映得牌位上沈墨言三个字忽明忽暗，仿佛他不安的魂灵还在徘徊。
纸钱的灰烬带着未燃尽的火星，在缭绕的檀香烟气中打着旋，像黑色的蝴蝶，
最终无力地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我跪在蒲团上，素白的麻衣粗糙地磨着膝盖。
指尖被竹篾划破的细小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
五岁的溪儿被老嬷嬷紧紧抱在怀里，小脸埋在她颈间，睡得极不安稳，
偶尔被风声惊得微微一颤。夫人！陛、陛下驾到！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劈了叉，
脸上的惊惶在烛光下扭曲。来了。比预想的还快。心底那片冰冷的湖，骤然被投下一块巨石。
墨言，你料对了，他连头七都等不及，就要来亲手摸一摸沈家的底，
掂量一下你留下的孤儿寡母，是会成为隐患，还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脚步声沉稳地踏碎雨声，甲胄的叶片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擦音。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
带着室外的寒湿之气，跨过了门槛。他没有穿龙袍，常服被雨水洇湿了肩头，颜色深了一块。
他亲手从管家颤抖的手里接过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青烟笔直上升，然后在他面前散开。
他凝视着牌位，声音沉痛，恰到好处：墨言兄智计无双，天不假年…朕失股肱，痛彻心扉。
他的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灵堂内外那些披麻戴孝、神情悲愤的沈墨言旧部。
他们在压抑着抽泣，紧握着拳头，像一群失去头狼后，悲恸又茫然的孤狼。他的视线，
最终落在我身上。夫人日后有何难处，尽管…就是现在。我站起身，
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但脊背挺得笔直。我没有看任何人，
径直走向灵堂角落那个用来熔铸金银祭器的小火炉。炉火不算旺，
暗红色的炭火沉默地燃烧着。我拿起它。那块沉甸甸、冰凉的丹书铁券。精铁打造，
镶嵌的金字在跳跃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光——永葆忠贞。多么讽刺。没有丝毫犹豫，
我把它，扔进了炉中。轰——火苗猛地窜高，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铁块。
铁券在烈焰中迅速变红、发黑，那几个金字扭曲、融化，像流泪的血痕。
一股混合着金属和油漆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灵堂里死寂了一瞬。随即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压抑的惊呼，老嬷嬷下意识地捂住了溪儿的眼睛。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旧部投来的，
混杂着震惊、不解、甚至愤怒的目光。赵匡胤脸上的悲恸凝固了。他身后的侍卫，
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住我，仿佛我下一个动作就是掏出利刃。
只有他，赵匡胤，依旧站着，像一尊玄色的铁塔。但他的瞳孔，在炉火的映照下，
猛地缩紧了。我转身，直面那双能洞悉人心、执掌生死的眼睛。孝服的宽大袖子垂落，
露出我苍白但稳定的手。陛下，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穿透这死寂，
沈氏一门，不要这护身符。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看着我，
等着我的下文。那压力几乎要将我碾碎。稳住，林晚。此刻退缩，万劫不复。亡夫已去，
此物于我孤儿寡母，非福乃祸。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今日上交，非为表忠，
是为交易。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都变成了粘稠的胶质。终于，他开口，
声音听不出喜怒：哦？与朕交易？夫人欲以何物，交易何物？我深深叩拜下去，
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砖，那凉意让我更加清醒。宽大的孝服袖子拂过地面。起身时，
动作略显仓促，一枚以火漆封缄的细小竹管从袖中滑落，啪嗒一声，
掉在我和他之间的地上。我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急忙弯腰去捡。且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定住了我的动作。此乃何物？我抬起头，
眼中已蓄起泪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像一个真正失措的妇人：是…是几日前，
石守信将军派人送与亡夫的私信…谈及…谈及近日军中流言，『飞鸟尽，
良弓藏』…邀亡夫共商…自保之策。臣妇本欲焚毁…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在我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逡巡。然后，他迈步，弯腰，亲手拾起了那枚竹管。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立即拆开，只是将竹管紧紧攥在掌心，纳入袖中。
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决断。『诚意』，朕看到了。他重复了这两个字，
目光深沉地落在我身上，你想要什么？我再次俯首，将所有的情绪压进心底最深处，
只留下最纯粹的请求，声音低微，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灵堂：求陛下，
予我母子一条…能看见明日太阳的活路。长明灯的火苗，在这一刻，齐齐跳动了一下。
2雨还在下，敲打窗棂的声音从昨夜响到今晨，未曾停歇。灵堂的烛火熄了，白幡撤了，
但那口沉重的黑棺还停在正堂，像一块巨大的墨迹，晕染在沈府的中央。
府里的空气黏稠得让人窒息，混杂着未散尽的香火气、雨水的潮气，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书房飘来的药草苦味。那是墨言常用的方子，他伏案劳神后，
总需饮上一碗。如今药香犹在，人已无踪。我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衣裙，
依旧是孝期里的素净，坐在书房他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案上，
他常用的那方歙砚墨迹已干，我指尖拂过冰凉的砚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昨日留下的余温。
夫人，王将军夫人前来探望。侍女低声通传。我垂下眼睫，再抬起时，
眼底已是一片氤氲的脆弱。王彦超的夫人被引了进来，握着我的手，未语泪先流。妹妹，
你往后可怎么是好…若有难处，定要开口，我们王家…她话语恳切，
眼神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我拿起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哽咽：姐姐心意，
林晚感激…只是如今我这心里乱得很，像塞了一团乱麻，日后…日后的事，实在不敢想…
我示弱，将茫然无措的未亡人扮演得淋漓尽致。她宽慰几句，留下些礼物，终是叹着气走了。
我看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底一片冷然。王家是善意，但这汴京城里，
善意往往裹着蜜糖的砒霜。此刻接受任何庇护，都是将脖颈伸进别人织好的绳套，
也是将现成的刀柄递到龙椅上的那人手中。午后，雨势稍歇，天色却愈发阴沉。
另一个访客到了，是石守信麾下的心腹家将，姓刘，一身悍勇之气，连奠仪都送得硬邦邦的。
沈夫人！他抱拳，声如洪钟，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白，或者说，鲁莽，
末将代石将军前来吊唁！另有一事不明，夫人昨日为何要上交丹书铁券？
此举岂非陷我等武将于不义？让陛下如何看我等？！话语如刀，劈头盖脸。我挥手，
屏退了左右。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窗外淅沥的雨声。我抬起头，
脸上那层悲戚与脆弱瞬间褪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的却是他熟悉的市井暗语：刘将军，烦请转告石大哥，
他养在城西梨花巷的那位如夫人，前日刚请了保和堂最好的安胎大夫。陛下身边的皇城司，
近日正着力清查各将领…家宅是否安宁，仆役是否冗杂。刘家将脸上的悍勇瞬间冻结，
瞳孔骤缩，气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泄得干干净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
我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请石将军过府一叙，并非问罪，而是…共谋一条，
你我都能走下去的活路。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已满是惊悸与敬畏，
再无一星半点方才的兴师问罪。他抱拳，这次动作轻了许多，几乎带着仓促，转身快步离去，
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打一棒，需得给个甜头。这些骄兵悍将，畏威，而不怀德。午时刚过，
书房那扇隐藏的密室门被无声推开。石守信如约而至，一身常服也掩不住久经沙场的煞气，
面色阴沉得像此时的天气。密室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扭曲晃动。我没有寒暄，直接展开一幅卷轴，
上面是繁复的线条与标记——汴京暗哨与应急兵符藏匿图。自然是假的，
墨言生前用以惑敌的手笔，此刻正好派上用场。石将军，陛下心意已决。陈桥旧事，
岂容再现？我指尖点在地图上几个关键处，硬抗，便是第二个韩信，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石守信盯着地图，眼角抽搐，冷笑：交权？交出兵权，
我等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若由将军带头，并助陛下说服众人，此为首功。
陛下正需一个台阶，一个既能收权又能全其仁君之名的台阶。将军送上这台阶，
便是新的从龙之功。我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也带着冰冷的锋刃，
何况…将军在城西暗操的五百私兵，与北边契丹贵人的那几批战马交易…这些，
亡夫笔记中，皆有名录、时日、银钱往来。主动交权，这些过往，我可以让它…随风而散。
他猛地抬头，眼神如饿狼般盯着我，里面有震惊，有杀意，最终都化为一种颓然的挣扎。
密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良久，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乎呻吟的长叹：夫人…欲我如何？明日宫宴，看我眼色。
我收起卷轴，声音不容置疑，我起身时，你便摔杯为号，率先表态，支持陛下收拢兵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