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政局的惊雷国庆节。阳光好得不像话。民政局里，人挤人。
空气里飘着一股喜糖的甜腻味，混着新打印的结婚证油墨香。我捏着户口本，手心有点潮。
旁边的李国强，不，现在应该叫李蔷，她也捏着户口本。她脸上漾开的笑，
像秋日里熟透的石榴，饱满，甜。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
准备共度余生的中年人。“请出示双方身份证。”工作人员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从皮夹里抽出身份证，滑过柜台的玻璃板。
李蔷也从她那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她的。我随意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我的身体，
瞬间被冻住了。像冬天里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那张小小的卡片，
此刻在我眼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我死死地钉在那张身份证上。手，
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修文，你怎么了？”李蔷的声音，
带着一丝关切，飘过来。我没答话。也答不上来。我的脸色，一定白得像墙。眼睛里，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那张身份证上的名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炸得我魂飞魄散。2 一个人的城我叫陈修文，今年五十八。
去年刚从一家国企的中层管理岗上退下来。这辈子，怎么说呢。顺。太顺了。年轻时，
娶了王桂芬。我们不算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她是银行的客户经理，
我是国企干部，双职工，体面。退休金，我每个月一万五，在滨海这座二线城市，
算顶尖那批了。桂芬的退休金也不赖，一万出头。我们俩一辈子，抠抠搜搜，
攒下来五百多万现金。还有两套全款的房子，都在市中心。独生子陈卓，在首都打拼，
自己开了家小公司，娶了个好媳妇，日子过得比我们还红火。本来，我以为我的晚年，
会是教科书式的幸福。每天跟桂芬去海边栈道散散步，下午去奇牌室搓搓麻将，
晚上看看新闻联播。但，三年前。桂芬突然查出了胰腺癌。癌中之王。医生说，最多半年。
那半年，我整个人都垮了。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像个陀螺一样转。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
从一个丰腴的美人，变成一把骨头。我的心，像被钝刀子来回割。桂芬临走前，拉着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眼泪从她凹陷的眼窝里淌出来。“修文，对不住了，
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你还……不算老，以后，要好好过。”我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撕心裂肺。桂芬走了。我大病一场。瘦了二十斤。儿子陈卓想把我接到首都去。我不去。
我说，我在滨海住了一辈子，挪不动窝了。其实，我心里门儿清。我不想去给儿子添堵。
他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忙得脚不沾地。我一个老头子去了，除了添乱，还能干嘛？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像个孤魂野鬼，晃荡了两年多。一开始，还行。
一个人挺自在。早上五点起来，去海边跑步。上午去逛逛古玩市场，或者去图书馆看书。
下午找老哥们儿钓钓鱼。晚上回家，自己随便弄点吃的，看看球赛。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但时间一长，那股子空落落的感觉，就像藤蔓一样，从心底里爬出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孤独。这玩意儿，真他妈要命。每次在海边，看到那些老夫老妻，互相搀着，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心里就发酸。晚上，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
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大得像个回音谷。连个能拌嘴的人都没有。有时候，特别想跟人聊聊天。
拿起手机，翻遍了通讯录，却不知道该拨给谁。儿子？他倒是经常打电话来。
但每次都急吼吼的。“爸，最近怎么样？”“挺好。”“钱够花吗？”“够。”“那就行，
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啊。”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也就不敢再多啰嗦。去年国庆节，
儿子一家三口回来。家里一下子就活了过来。孙女糯糯的童音，像蜜糖一样，
把我那颗干涸的心都给泡软了。但节后，他们要走。我还是没忍住，在机场，背过身去，
偷偷抹了眼泪。“爸，要不你还是跟我们去首都吧。”陈卓看着我，满眼心疼。“不去了，
我在这儿挺好。”我强撑着笑，“你们快走吧，别误了飞机。”送走他们。
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得吓人的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这日子，
好像没什么奔头了。就在这时，老战友张卫国的电话打了进来。“修文，跟你说个事儿！
”老张的声音，跟机关枪似的，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
”“介绍对象？”我愣住了，“老张你喝多了吧？我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谁说快六十就不能折腾了？”老张在那头嚷嚷，“你现在一个人，多冷清！找个老伴儿，
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递杯热水，日子过得才叫有滋味！”我沉默了。那句“递杯热水”，
戳到我心窝子了。“这女的我见过，条件顶呱呱！”老张继续轰炸。“今年五十六，
也是老伴儿走了。退休前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长，退休金一个月小一万呢！人长得，
那叫一个周正！白净，有气质，身体也好得很，天天练瑜伽。”“最关键的是，人实在，
性格温婉，绝对是过日子的人。”“她有孩子吗？”我下意识地问。“有，一个闺女，
在魔都发展，嫁得不错。”老张说，“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住，也觉得孤单，想找个伴儿。
”我犹豫了。我确实孤单。我确实想找个人，陪着说说话。但，这么大岁数了，
再婚……会不会让人笑话？会不会不合适？“你就见一面嘛！就当多个朋友！
”老张不依不饶，“见一面又不会掉块肉，不合适拉倒！”“那……行吧。”我鬼使神差地，
答应了。3 恰似你的温柔第二天，老张就安排了见面。
地点在市里一家叫“静思轩”的茶馆。名字挺雅，环境也确实清静。我提前了半小时到。
特意换了件新买的POLO衫，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包厢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有点紧张，又有点说不清的期待。像个毛头小子第一次约会。“修文，这边！
”老张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我抬头。老张身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改良旗袍，外面披着一条米色的羊绒披肩。头发盘在脑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皮肤很白，脸上化着淡妆，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
她个子不算高，大概一米六五，但身段保持得极好，娉娉婷婷的。整个人，
就像一朵在秋日里静静绽放的白玉兰。“修文，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蔷。”老张介绍道。
“蔷薇的蔷。”“李蔷，这是我老战友，陈修文。”“你好。”李蔷伸出手，
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江南的吴侬软语。“你好。”我也伸出手，跟她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柔软，微凉。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我心里的那点紧张，莫名其妙地就散去了一大半。
四个人坐下来，喝茶，聊天。李蔷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到点子上，不让人觉得冷场。
她说了说自己的情况。退休前是护士长，工作了三十多年。丈夫三年前因为心梗，
突然就走了。女儿在魔都，成家立业，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这几年一个人，
确实有点……冷清。”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听了，感同身受。我也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说了桂芬，说了儿子，也说了我一个人的孤单。我们越聊，越发现，彼此的境遇和想法，
惊人地相似。聊了大概两个小时，老张和他爱人找了个借口，先溜了。包厢里，
只剩下我和李蔷。气氛反而更自在了。“修文大哥，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李蔷突然抬起头问我，一双眸子，清亮得像一汪秋水。我愣了一下，老脸竟然有点发烫。
“挺……挺好的。”“那……我们能不能，试着继续交往看看？”她看着我，
眼神里满是真诚。“我是真心想找个伴儿。不图别的，就是想有个人，能一起说说话，
散散步，把剩下的日子，过得暖和一点。”我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那天离开茶馆，我的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点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期待。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下去了。
此后的两个月，李蔷像一缕春风，吹进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每天早上，她会发微信给我。“修文大哥，今天天气转凉，出门记得加件衣服。
”有空的时候，她会约我一起去海边栈道散步，或者去看画展，或者去郊区的农家乐，
吃最新鲜的蔬菜。李蔷很懂生活情趣。她总能发现一些我从未留意过的美好。
路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天边一抹奇特的晚霞，她都会指给我看，眼里闪着光。
我说想吃小时候味道的锅贴。她就跑遍了全城的老字号，一家家买来让我尝，
直到我点头说“就是这个味儿”。我说书房的光线有点暗。第二天，
她就带着一个电工师傅上门，帮我换了更亮的护眼灯。更让我感动的是，
她从不跟我提钱的事。每次出去吃饭，看电影，她都悄悄把单买了。我想跟她AA，
她总是笑着说：“修文大哥，都这把年纪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我愿意请你，
是我的心意。”有一次，我老胃病犯了，半夜疼得在床上打滚。我本来想忍忍，
但实在疼得受不了。就迷迷糊糊地，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二话不说，半夜十二点，
自己开车过来。把我扶下楼，送到医院，挂号，缴费，跑前跑后地照顾我。
医生给我打了止痛针，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那一刻，我的眼泪，
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想起了桂芬。当年，也是这样。“李蔷，谢谢你。”我声音哽咽。
“说什么谢呢。”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了。有什么事，
随时找我。”我的心，彻底被她融化了。两个月后，李蔷跟我提出，想和我结婚。
“修文大哥，我是认真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我知道你可能会担心，
担心我图你的钱，图你的房子。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就是想找个人，
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看着她，心里在打鼓。“这样吧，”她继续说，
“我们可以去做婚前财产公证。你的财产还是你的，我的财产还是我的。谁也不动谁的。
以后，咱们就是搭伙过日子，互相照顾，互相陪伴。你觉得怎么样？”我想了想，
最后点了点头。“好。”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们俩都有退休金，
都有自己的积蓄和房产，确实没必要图对方什么。而且，她对我这么好，我相信，
她是真心的。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孤单下去了。我把这个决定，
告诉了儿子陈卓。“爸，您要结婚？”陈卓在电话那头，声音拔高了八度。“嗯。”我说，
“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着。”“那这人怎么样？靠谱吗？”陈卓的语气里，
充满了警惕，“爸，您可得擦亮眼睛！现在骗老年人的套路太多了！”“不会的，她人很好。
”我说，“而且，我们会做婚前财产公证，各自的财产，还是各自的。”“那她有孩子吗？
她孩子同意吗？”陈卓追问。“有一个女儿，在魔都工作。”我说，“李蔷说，
她女儿挺支持的。”“爸，我还是不放心。”陈卓说，“要不我这个周末飞回去一趟，
我得亲自见见这个人！”“不用了，你工作那么忙。”我说，“爸心里有数，不会被人骗的。
”陈卓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他了解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他也明白，我确实需要一个伴儿。挂了电话，陈卓还是不放心。
他给他一个在滨海当律师的同学打了电话，说了我的事。“你最好还是回去一趟。
”他同学说，“现在针对老年人的‘杀猪盘’太多了，很多都是冲着退休金和房产来的。
你爸一个人，很容易中招。”陈卓听了，心里更毛了。他立刻订了机票，连夜飞了回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家时，我和李蔷，已经约好了第二天去民政局领证。
“爸！你们这也太快了吧！”陈卓急得直跺脚，“好歹让我见见这个人啊！”“阿卓，
你怎么回来了？”我有些意外，“不是说公司忙吗？”“我必须见见她。”陈卓态度坚决。
我看出儿子的担心，叹了口气：“那好吧，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你见见她。”中午，
在一家高档餐厅的包厢里，陈卓见到了李蔷。李蔷的表现，无可挑剔。举止得体，谈吐优雅，
对我儿子也十分尊重。“阿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李蔷主动开口，
“你担心我图你爸爸的钱，图你爸爸的房子。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图这些。我和你爸爸，
会去做婚前财产公证，各自的财产，还是各自的。我就是想找个伴儿，好好过日子。
”陈卓看着她，眼神里的疑虑，还是没有完全消散。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
看起来确实很真诚，也很有教养。“那您的孩子，同意吗？”陈卓问。“同意，她很支持。
”李蔷微笑着说，“她也希望我能找个伴儿，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陈卓还想再问些什么。但他看到我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幸福的笑容。最终，
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吃完饭，陈卓把我单独拉到一边。“爸，您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我说，“阿卓，爸知道你担心。但爸真的，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李蔷对我很好，我相信她。”陈卓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妥协了。“那好吧。但是，
你们一定要去做婚前财产公证！这个绝对不能省！”“会的，我们已经说好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周后，我和李蔷去了滨海市最大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做了婚前财产公证。我的两套房产、五百多万存款，以及每月一万五的退休金，
都归我个人所有。李蔷的一套房产、两百多万存款，以及每月近万的退休金，
也归她个人所有。做完公证，我心里彻底踏实了。我觉得，这样的安排，
对我们两个人都公平，谁都没有后顾之忧。“修文大哥，那我们……明天去领证吧？
”李蔷看着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好。”我笑着答应。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天花板，心里既期待，又忐忑。我想起了桂芬，
想起了我们结婚那天的情景。那时候，我还是一头黑发的小伙子，穿着崭新的中山装。
桂芬穿着红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大辫子。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用海鸥相机拍了合影。
现在，我头发都白了，要再婚了。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我真的，
想要一个人陪着我，不想再孤单下去了。第二天，就是国庆节。我起了个大早。刮了胡子，
换上了陈卓给我买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李蔷也打扮得格外漂亮。
她穿了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雪白。“修文大哥，你今天真帅。”她笑着说。
“你也很美。”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开车去了民政...时间线回到开头...局。
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都快六十岁的人了。
民政局里人山人海，都是趁着国庆假期来领证的年轻人。我们排在队伍里，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我们不在乎。终于轮到我们了。填表，拍照，一切都很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