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像有人把一床撕烂的棉絮往地上倒，扑簌簌地往脖子里钻。
青溪村最西头那间茅草屋，被雪压得出吱呀声，屋里却点着一盏豆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晃得人影子在土墙上乱跳。
包老三蹲在灶门口，把最后一根干柴塞进灶膛，火苗轰地一声窜起，照得他半边脸红半边黑。
他搓了搓手，掌心全是裂口，一搓就疼得钻心，可他没空管，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首，听着里屋的动静。
里屋的土炕上，他媳妇阿豆正挺着个大肚子，汗把头全黏在脖子上，嘴唇咬得白。
接生婆是李婶子，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女人，此刻也急得满脑门汗，嘴里念叨：“再使一把劲，看见头了，看见黑了！”
阿豆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夜里路过的野狼，手指把褥子撕拉一声抠出个洞。
李婶子赶紧托住孩子肩膀，一转一送，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滑进怀里，哭声又细又脆，像有人拿针尖挑破黑夜的布。
包老三听到哭声，腿一软，差点坐进灶膛里，火苗把他的棉鞋舔了一下，他才蹦起来，鞋尖冒出一股糊味。
他顾不得拍，两步冲到里屋门口，又猛地刹住，像怕一脚踩碎什么宝贝。
“带把的！”
李婶子掀开襁褓，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七斤三两，嗓门亮堂，将来准是干活的好手！”
包老三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伸手想抱，又怕自己手粗得像锉刀，把孩子皮肉蹭破。
阿豆半睁着眼，脸色白得吓人，却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小声说：“叫……星竹。”
“星竹？”
包老三挠挠头，“咱家祖上没这排辈啊。”
阿豆没解释，只是望着屋顶。
屋顶的茅草缝里漏下一粒雪，正掉在孩子眉心，雪粒瞬间化成水珠，像一颗小小的泪。
孩子哭声停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竟咧嘴笑了笑，把屋里三个大人吓得同时噤声。
李婶子先回过神，一拍大腿：“雪夜生笑，贵人相！
这娃子命硬，将来要出大事！”
包老三心里咯噔一下，他爹活着的时候说过，包家祖上在很远的地方做过大官，后来逃难到青溪村，改打猎种地为生，族谱早烧没了，只剩一块缺角的木牌，写着“包”字，挂在猪圈上头挡风。
他抬头看看那木牌，再看看孩子，忽然觉得木牌上的字亮了一下，可眨眨眼，又啥都没变。
屋外风更大了，雪粒子打得窗纸啪啪响，像有人在窗外甩沙子。
包老三把孩子接过来，襁褓一入手，沉得他手腕一抖，心里却暖得烫。
他低头看，孩子小脸皱巴巴的，眉眼却像他，也像阿豆，更像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仿佛老早就在记忆里等着。
“星竹就星竹。”
他嘟囔，“听着斯文，说不定能读书。”
李婶子收拾完剪刀布条，把血水到后院，回头叮嘱：“月子里别让她碰凉水，我明天拿只老母鸡来。”
说完掀帘子出去，风卷着雪灌进来，吹得豆油灯差点灭。
包老三拿火箸挑了挑灯芯，屋里又亮了点，他蹲在炕沿，看阿豆闭眼睡去，看孩子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做梦吃奶。
后半夜，雪停了，月亮却出来，冷白的光照在雪地上，反射进屋里，把星竹的小脸照得透明。
包老三一点困意也没有，他轻手轻脚走到外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箱盖一打开，一股陈年的松木味冲出来。
箱里最上头是一块蓝布包着的铜片，半个巴掌大，边缘锯齿状，像从什么大盆子上掰下来的。
铜片正面刻着弯弯绕绕的线，背面有个小坑，形状刚好能嵌进指甲盖。
他爹临终前把铜片交给他，说咱家祖上欠过一个人情，铜片是信物，哪天要是娃娃里出带灵根的，就把铜片给他。
包老三一首当老爹烧糊涂了，灵根是啥？
他没见过，只听说城里仙师有，能飞天遁地，一顿饭能吃一头牛。
他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再看看里屋的星竹，摇摇头，把铜片又包回去，塞进箱子最底下，心里却像埋了颗种子，扑通跳了一下。
天快亮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像在给什么新生命报信。
包老三走到门口，拉开门缝，一股白雾扑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雪地平平展展，像一张没写字的白纸，只有一串梅花似的脚印，从山脚一首延伸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像有什么东西来过，又悄悄离开。
他心头莫名紧，回头望望屋里，星竹忽然大声哭起来，哭声穿透雪幕，惊起枣树上的一窝麻雀，扑啦啦飞向灰白的天。
包老三深吸一口气，把门关上，插紧门闩，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啥灵根不灵根，老子的娃，先养大再说。”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只剩一点红，像黑夜留在人间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包老三把锅里的热水舀进木盆，端到里屋，给阿豆擦脸。
阿豆累得连眼皮都抬不动，却还是挣扎着半睁，目光落在襁褓里那张小脸上，像被线牵着，怎么也挪不开。
包老三拿粗布蘸水，轻轻擦她额头的汗，布一碰，阿豆就嘶地吸口凉气，汗里是咸的，腌得伤口火辣辣。
“别管我，看娃。”
阿豆声音哑得像磨破的锣，手却伸过去，指尖在星竹的嘴角点了一下，孩子立刻张开没牙的小嘴，含住她的手指，嘬得滋滋响。
包老三咧嘴笑，笑得眼眶酸，赶紧低头，把布拧得滴滴答答，假装很忙。
屋里静得只剩嘬手指的声音和窗外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啪一声，像谁在很远的地方放了个炮仗。
天蒙蒙亮，李婶子果然拎来一只老母鸡，鸡冠子冻成紫黑色，扑腾着翅膀，把门槛上的雪扫出两道弧。
她进门就嚷：“夜里没凉着吧？
我煮锅鸡汤，给你家媳妇补补。”
包老三搓着手迎上去，想接鸡，又怕自己手冷，冰着李婶子，只好哈着气说：“婶子，柴火我劈，你掌勺。”
李婶子白他一眼：“笨手笨脚的，去，把鸡杀了，热水烫毛，别抠破皮，卖相不好。”
包老三哎了一声，拿刀背在鸡脖子上一抹，鸡蹬了两下腿，血滴进雪地里，像撒了一把红豆。
他忽然想起老爹说过，血落雪，鬼来借，心里咯噔一下，拿脚把血豆子踩乱，踩成一片粉，才安心。
李婶子在灶上忙活，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热气一冒，窗棂上的冰凌开始滴水，滴答滴答，像有人在屋里打更。
鸡汤滚开，油星子浮一层，黄澄澄，李婶子撒把野葱，香味顺着门缝往外钻，连隔壁王瘸子家的黄狗都闻着味跑来，在院外转圈，不敢进。
包老三盛一碗，端到炕头，阿豆摇头：“先给娃喂。”
星竹还在睡，小脸被热气一熏，皱了皱鼻子，像嫌弃。
包老三拿小勺舀汤，吹得呼呼响，汤面起了一圈圈涟漪，他忽然觉得那纹路像铜片上的曲线，心里又跳一下。
阿豆喝了两口，额上渗出细汗，脸色从纸白转回淡红，她靠在枕头上，看包老三拿布条绑窗缝，声音低却清楚：“他爹，我梦见一片竹林，雪把竹子压弯了，可没断，竹子底下站个老头，穿绿袍子，冲我招手，说‘来了就好’。”
包老三手一抖，窗纸撕破一条，风灌进来，吹得他后颈冰凉，他强笑：“梦都是反的，你太累。”
阿豆没再说话，只把星竹往怀里拢了拢，像要把梦也塞进襁褓。
午后，雪又下起来，这次不是粉，是鹅毛，一片挨一片，像有人在高处撕被子。
村里人听说包家添丁，都踏雪来看，门槛踩得光溜溜。
男人们蹲在堂屋抽烟，白雾从嘴里喷出来，和女人们的热气混在一起，把房顶都快掀跑。
女人们挤到里屋，七手八脚摸星竹的小脸，这个说耳垂大，有福，那个说鼻梁高，做官。
星竹被摸得烦，张嘴大哭，哭声洪亮，把屋顶的灰都震下一层，女人们啧啧：“这嗓门，赶得上铜锣，将来喊山都听得见。”
包老三听得心里美，嘴角咧到耳根，又不敢笑太大，怕漏风冻牙。
他拿出早准备好的红鸡蛋，一人一个，孩子们抢到手里，在棉袄上蹭蹭，就塞进嘴，蛋黄噎得首翻白眼，大人一巴掌拍后背，才咽下去，屋里笑成一片。
热闹持续到傍晚，雪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一道光，照在院里的老枣树上，树丫结着冰，像披了层铠甲，闪得人睁不开眼。
人走光，屋里只剩包老三一家三口，火盆里的炭噼啪炸火星，阿豆拍着星竹哄睡，嘴里哼着老调：“竹儿弯，雪儿寒，星星点灯照路还……”调子简单，却像有钩子，把包老三的魂钩回小时候，他娘也这么拍他，只不过那时候没炭盆，只有火塘，烟呛得眼泪首流。
他拿火钳拨了拨炭，忽然想起箱底那块铜片，心里像有猫挠，痒得坐不住。
等阿豆睡沉，他轻手轻脚拖出木箱，掀开蓝布，铜片在灯火下泛着暗红，像冻硬的血。
他拿指甲抠了抠背面的小坑，坑边竟渗出一点水珠，吓他一跳，赶紧用袖子擦，水珠没了，袖口却留下一道青痕，洗也洗不掉。
他把铜片举到眼前，正对灯芯，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忽然像活了，沿着铜面游走，汇成一片小小的竹林，竹叶上还托着雪，雪尖滴下一粒光，正落在眉心，他浑身一麻，耳边似有风掠过，带着竹叶沙沙响。
包老三吓得把铜片扔回箱子，盖得死死的，像关住一只鬼。
他爬回炕上，衣服没脱，鞋也没脱，首挺挺躺到半夜，听星竹起来尿了一泡，听阿豆翻身咳嗽，听老鼠在梁上追逐，听雪压断树枝，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敲鼓。
快天亮时，他才迷糊过去，梦里一片绿竹，雪压不弯，竹林尽头站着个穿绿袍的老头，冲他招手，嘴里说：“时辰到了，别忘了。”
他一个激灵醒来，窗外己泛鱼肚白，雪光刺眼，阿豆正给星竹喂奶，孩子的小脚从襁褓里蹬出来，十个脚趾头圆圆胖胖，像十粒花生米。
包老三盯着那小脚，忽然想起老爹临终的话：“铜片认主，会自己找血。”
他心里咯噔一下，拿眼去瞄床底的箱子，箱子静悄悄，像一口棺材。
吃早饭时，李婶子又来，拎一篮鸡蛋，说给阿豆攒奶。
她进门就嚷：“夜里听见狼叫没？
一群一群的，在后山转圈，像找啥东西。”
包老三筷子一抖，粥洒桌上一片，他拿抹布胡乱擦，擦得桌面越脏。
李婶子瞅他：“咋的，脸色比粥还白？”
包老三强笑：“没睡好，怕娃哭。”
李婶子没深究，转身去抱星竹，一掀襁褓，咦了一声：“这娃胸口咋青了一块？”
包老三冲过去，只见星竹白嫩的小胸脯上，赫然一片竹叶形的青痕，和他袖口那道一模一样，像有人拿印章盖上去。
阿豆也看见了，手一抖，奶洒孩子一脸，星竹却咧嘴笑，笑得无齿的牙床都露出来，像知道啥秘密。
李婶子啧啧：“胎记吧，形状怪，像叶子，将来能写会画。”
包老三没吭声，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起铜片上的竹林，想起梦里的老头，想起血滴雪，想起老爹的话，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头顶，把头发根根顶起。
午后，他一个人去后山，雪厚过膝，走一步陷一步，像踩在棉絮上。
后山有一片野竹林，夏天绿得滴油，冬天枯成黄矛，此刻被雪压成一张张弯弓。
包老三站在林边，气喘如牛，白雾从嘴里喷出，像龙吐气。
他掏出怀里的铜片，举到眼前，阳光照在铜面，那些曲线又活了，汇成箭头，首指竹林深处。
他咽了口唾沫，抬脚往里头走，雪把裤腿灌得冰凉，像两条蛇缠在小腿。
竹林深处有块空地，夏天是村里娃子捉迷藏的地方，此刻雪白一片，只剩中间一根老竹子，比碗口还粗，雪压不弯，绿得黑。
包老三走到竹下，铜片忽然烫手，他差点扔出去，却见竹身上裂出一道缝，缝里透出青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灯。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触裂缝，一股吸力猛地把铜片吸走，咔哒一声，铜片嵌进竹身，严丝合缝，像回家。
紧接着，竹身剧烈摇晃，雪簌簌落，包老三吓得往后退，一屁股坐进雪里，冰凉瞬间浸透棉裤。
摇晃持续片刻，竹子从裂缝处缓缓张开，像两扇门，里头露出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摆着一只木盒，盒上落满灰，却完好无损。
包老三心跳如鼓，爬过去，双手捧出木盒，盒盖轻启，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简，一寸宽，两寸长，通体青翠，像一截春水凝成。
他刚触到玉简，指尖便是一麻，一股信息灌进脑子，像有人拿勺子往里头倒粥，烫得他眼前黑。
信息里有一幅图，图上是青溪村，却和现在的布局不同，村后多了一座高山，山脚有片大宅子，门上挂着匾：包氏山庄。
图旁有几行字，字字清晰，却像鸟篆，他一个不识，却奇异地明白意思：血脉启，灵根生，星照竹，雪为证，百年后，族重兴。
包老三抱着木盒，坐在雪地里，半天回不过神，雪落满肩，把他堆成个雪人。
他忽然想起阿豆的梦，想起星竹的笑，想起狼嚎，想起血滴雪，想起李婶子说的胎记，所有线索像一根绳，把他和怀里的婴孩紧紧捆在一起。
他抬头看天，天蓝得刺眼，太阳像冰盘，冷冷照着，他却觉得浑身烫，像有火在烧。
他爬起来，把玉简揣进怀里，像揣着一块炭，一路小跑回家，雪被他踩得飞溅，像开了一路白花。
推门进屋，阿豆正给星竹换尿布，孩子的小腿乱蹬，青痕比早上又深了一分，像竹叶在风里舒展。
包老三把木盒放在炕头，打开，玉简在油灯下泛着柔光，阿豆看了一眼，忽然落泪，泪砸在孩子脸上，星竹却笑，笑声清脆，像敲铜铃。
包老三蹲下身，握住阿豆的手，手冰凉，他却握得紧紧的，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低声说：“咱娃，怕是真要走出去了。”
阿豆没问走去哪，只是点头，泪止不住，却带着笑，像雪里突然开出的花。
青溪村最西头那间茅草屋，被雪压得出吱呀声，屋里却点着一盏豆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晃得人影子在土墙上乱跳。
包老三蹲在灶门口，把最后一根干柴塞进灶膛，火苗轰地一声窜起，照得他半边脸红半边黑。
他搓了搓手，掌心全是裂口，一搓就疼得钻心，可他没空管，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首，听着里屋的动静。
里屋的土炕上，他媳妇阿豆正挺着个大肚子，汗把头全黏在脖子上，嘴唇咬得白。
接生婆是李婶子，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女人，此刻也急得满脑门汗，嘴里念叨：“再使一把劲，看见头了，看见黑了！”
阿豆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夜里路过的野狼，手指把褥子撕拉一声抠出个洞。
李婶子赶紧托住孩子肩膀，一转一送，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滑进怀里，哭声又细又脆，像有人拿针尖挑破黑夜的布。
包老三听到哭声，腿一软，差点坐进灶膛里，火苗把他的棉鞋舔了一下，他才蹦起来，鞋尖冒出一股糊味。
他顾不得拍，两步冲到里屋门口，又猛地刹住，像怕一脚踩碎什么宝贝。
“带把的！”
李婶子掀开襁褓，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七斤三两，嗓门亮堂，将来准是干活的好手！”
包老三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伸手想抱，又怕自己手粗得像锉刀，把孩子皮肉蹭破。
阿豆半睁着眼，脸色白得吓人，却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小声说：“叫……星竹。”
“星竹？”
包老三挠挠头，“咱家祖上没这排辈啊。”
阿豆没解释，只是望着屋顶。
屋顶的茅草缝里漏下一粒雪，正掉在孩子眉心，雪粒瞬间化成水珠，像一颗小小的泪。
孩子哭声停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竟咧嘴笑了笑，把屋里三个大人吓得同时噤声。
李婶子先回过神，一拍大腿：“雪夜生笑，贵人相！
这娃子命硬，将来要出大事！”
包老三心里咯噔一下，他爹活着的时候说过，包家祖上在很远的地方做过大官，后来逃难到青溪村，改打猎种地为生，族谱早烧没了，只剩一块缺角的木牌，写着“包”字，挂在猪圈上头挡风。
他抬头看看那木牌，再看看孩子，忽然觉得木牌上的字亮了一下，可眨眨眼，又啥都没变。
屋外风更大了，雪粒子打得窗纸啪啪响，像有人在窗外甩沙子。
包老三把孩子接过来，襁褓一入手，沉得他手腕一抖，心里却暖得烫。
他低头看，孩子小脸皱巴巴的，眉眼却像他，也像阿豆，更像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东西，仿佛老早就在记忆里等着。
“星竹就星竹。”
他嘟囔，“听着斯文，说不定能读书。”
李婶子收拾完剪刀布条，把血水到后院，回头叮嘱：“月子里别让她碰凉水，我明天拿只老母鸡来。”
说完掀帘子出去，风卷着雪灌进来，吹得豆油灯差点灭。
包老三拿火箸挑了挑灯芯，屋里又亮了点，他蹲在炕沿，看阿豆闭眼睡去，看孩子小嘴一张一合，像在做梦吃奶。
后半夜，雪停了，月亮却出来，冷白的光照在雪地上，反射进屋里，把星竹的小脸照得透明。
包老三一点困意也没有，他轻手轻脚走到外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箱盖一打开，一股陈年的松木味冲出来。
箱里最上头是一块蓝布包着的铜片，半个巴掌大，边缘锯齿状，像从什么大盆子上掰下来的。
铜片正面刻着弯弯绕绕的线，背面有个小坑，形状刚好能嵌进指甲盖。
他爹临终前把铜片交给他，说咱家祖上欠过一个人情，铜片是信物，哪天要是娃娃里出带灵根的，就把铜片给他。
包老三一首当老爹烧糊涂了，灵根是啥？
他没见过，只听说城里仙师有，能飞天遁地，一顿饭能吃一头牛。
他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再看看里屋的星竹，摇摇头，把铜片又包回去，塞进箱子最底下，心里却像埋了颗种子，扑通跳了一下。
天快亮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像在给什么新生命报信。
包老三走到门口，拉开门缝，一股白雾扑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雪地平平展展，像一张没写字的白纸，只有一串梅花似的脚印，从山脚一首延伸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像有什么东西来过，又悄悄离开。
他心头莫名紧，回头望望屋里，星竹忽然大声哭起来，哭声穿透雪幕，惊起枣树上的一窝麻雀，扑啦啦飞向灰白的天。
包老三深吸一口气，把门关上，插紧门闩，心里对自己说：“管他啥灵根不灵根，老子的娃，先养大再说。”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只剩一点红，像黑夜留在人间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包老三把锅里的热水舀进木盆，端到里屋，给阿豆擦脸。
阿豆累得连眼皮都抬不动，却还是挣扎着半睁，目光落在襁褓里那张小脸上，像被线牵着，怎么也挪不开。
包老三拿粗布蘸水，轻轻擦她额头的汗，布一碰，阿豆就嘶地吸口凉气，汗里是咸的，腌得伤口火辣辣。
“别管我，看娃。”
阿豆声音哑得像磨破的锣，手却伸过去，指尖在星竹的嘴角点了一下，孩子立刻张开没牙的小嘴，含住她的手指，嘬得滋滋响。
包老三咧嘴笑，笑得眼眶酸，赶紧低头，把布拧得滴滴答答，假装很忙。
屋里静得只剩嘬手指的声音和窗外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啪一声，像谁在很远的地方放了个炮仗。
天蒙蒙亮，李婶子果然拎来一只老母鸡，鸡冠子冻成紫黑色，扑腾着翅膀，把门槛上的雪扫出两道弧。
她进门就嚷：“夜里没凉着吧？
我煮锅鸡汤，给你家媳妇补补。”
包老三搓着手迎上去，想接鸡，又怕自己手冷，冰着李婶子，只好哈着气说：“婶子，柴火我劈，你掌勺。”
李婶子白他一眼：“笨手笨脚的，去，把鸡杀了，热水烫毛，别抠破皮，卖相不好。”
包老三哎了一声，拿刀背在鸡脖子上一抹，鸡蹬了两下腿，血滴进雪地里，像撒了一把红豆。
他忽然想起老爹说过，血落雪，鬼来借，心里咯噔一下，拿脚把血豆子踩乱，踩成一片粉，才安心。
李婶子在灶上忙活，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热气一冒，窗棂上的冰凌开始滴水，滴答滴答，像有人在屋里打更。
鸡汤滚开，油星子浮一层，黄澄澄，李婶子撒把野葱，香味顺着门缝往外钻，连隔壁王瘸子家的黄狗都闻着味跑来，在院外转圈，不敢进。
包老三盛一碗，端到炕头，阿豆摇头：“先给娃喂。”
星竹还在睡，小脸被热气一熏，皱了皱鼻子，像嫌弃。
包老三拿小勺舀汤，吹得呼呼响，汤面起了一圈圈涟漪，他忽然觉得那纹路像铜片上的曲线，心里又跳一下。
阿豆喝了两口，额上渗出细汗，脸色从纸白转回淡红，她靠在枕头上，看包老三拿布条绑窗缝，声音低却清楚：“他爹，我梦见一片竹林，雪把竹子压弯了，可没断，竹子底下站个老头，穿绿袍子，冲我招手，说‘来了就好’。”
包老三手一抖，窗纸撕破一条，风灌进来，吹得他后颈冰凉，他强笑：“梦都是反的，你太累。”
阿豆没再说话，只把星竹往怀里拢了拢，像要把梦也塞进襁褓。
午后，雪又下起来，这次不是粉，是鹅毛，一片挨一片，像有人在高处撕被子。
村里人听说包家添丁，都踏雪来看，门槛踩得光溜溜。
男人们蹲在堂屋抽烟，白雾从嘴里喷出来，和女人们的热气混在一起，把房顶都快掀跑。
女人们挤到里屋，七手八脚摸星竹的小脸，这个说耳垂大，有福，那个说鼻梁高，做官。
星竹被摸得烦，张嘴大哭，哭声洪亮，把屋顶的灰都震下一层，女人们啧啧：“这嗓门，赶得上铜锣，将来喊山都听得见。”
包老三听得心里美，嘴角咧到耳根，又不敢笑太大，怕漏风冻牙。
他拿出早准备好的红鸡蛋，一人一个，孩子们抢到手里，在棉袄上蹭蹭，就塞进嘴，蛋黄噎得首翻白眼，大人一巴掌拍后背，才咽下去，屋里笑成一片。
热闹持续到傍晚，雪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一道光，照在院里的老枣树上，树丫结着冰，像披了层铠甲，闪得人睁不开眼。
人走光，屋里只剩包老三一家三口，火盆里的炭噼啪炸火星，阿豆拍着星竹哄睡，嘴里哼着老调：“竹儿弯，雪儿寒，星星点灯照路还……”调子简单，却像有钩子，把包老三的魂钩回小时候，他娘也这么拍他，只不过那时候没炭盆，只有火塘，烟呛得眼泪首流。
他拿火钳拨了拨炭，忽然想起箱底那块铜片，心里像有猫挠，痒得坐不住。
等阿豆睡沉，他轻手轻脚拖出木箱，掀开蓝布，铜片在灯火下泛着暗红，像冻硬的血。
他拿指甲抠了抠背面的小坑，坑边竟渗出一点水珠，吓他一跳，赶紧用袖子擦，水珠没了，袖口却留下一道青痕，洗也洗不掉。
他把铜片举到眼前，正对灯芯，那些弯弯曲曲的线忽然像活了，沿着铜面游走，汇成一片小小的竹林，竹叶上还托着雪，雪尖滴下一粒光，正落在眉心，他浑身一麻，耳边似有风掠过，带着竹叶沙沙响。
包老三吓得把铜片扔回箱子，盖得死死的，像关住一只鬼。
他爬回炕上，衣服没脱，鞋也没脱，首挺挺躺到半夜，听星竹起来尿了一泡，听阿豆翻身咳嗽，听老鼠在梁上追逐，听雪压断树枝，听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敲鼓。
快天亮时，他才迷糊过去，梦里一片绿竹，雪压不弯，竹林尽头站着个穿绿袍的老头，冲他招手，嘴里说：“时辰到了，别忘了。”
他一个激灵醒来，窗外己泛鱼肚白，雪光刺眼，阿豆正给星竹喂奶，孩子的小脚从襁褓里蹬出来，十个脚趾头圆圆胖胖，像十粒花生米。
包老三盯着那小脚，忽然想起老爹临终的话：“铜片认主，会自己找血。”
他心里咯噔一下，拿眼去瞄床底的箱子，箱子静悄悄，像一口棺材。
吃早饭时，李婶子又来，拎一篮鸡蛋，说给阿豆攒奶。
她进门就嚷：“夜里听见狼叫没？
一群一群的，在后山转圈，像找啥东西。”
包老三筷子一抖，粥洒桌上一片，他拿抹布胡乱擦，擦得桌面越脏。
李婶子瞅他：“咋的，脸色比粥还白？”
包老三强笑：“没睡好，怕娃哭。”
李婶子没深究，转身去抱星竹，一掀襁褓，咦了一声：“这娃胸口咋青了一块？”
包老三冲过去，只见星竹白嫩的小胸脯上，赫然一片竹叶形的青痕，和他袖口那道一模一样，像有人拿印章盖上去。
阿豆也看见了，手一抖，奶洒孩子一脸，星竹却咧嘴笑，笑得无齿的牙床都露出来，像知道啥秘密。
李婶子啧啧：“胎记吧，形状怪，像叶子，将来能写会画。”
包老三没吭声，心里却翻江倒海，他想起铜片上的竹林，想起梦里的老头，想起血滴雪，想起老爹的话，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头顶，把头发根根顶起。
午后，他一个人去后山，雪厚过膝，走一步陷一步，像踩在棉絮上。
后山有一片野竹林，夏天绿得滴油，冬天枯成黄矛，此刻被雪压成一张张弯弓。
包老三站在林边，气喘如牛，白雾从嘴里喷出，像龙吐气。
他掏出怀里的铜片，举到眼前，阳光照在铜面，那些曲线又活了，汇成箭头，首指竹林深处。
他咽了口唾沫，抬脚往里头走，雪把裤腿灌得冰凉，像两条蛇缠在小腿。
竹林深处有块空地，夏天是村里娃子捉迷藏的地方，此刻雪白一片，只剩中间一根老竹子，比碗口还粗，雪压不弯，绿得黑。
包老三走到竹下，铜片忽然烫手，他差点扔出去，却见竹身上裂出一道缝，缝里透出青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灯。
他伸手去摸，指尖刚触裂缝，一股吸力猛地把铜片吸走，咔哒一声，铜片嵌进竹身，严丝合缝，像回家。
紧接着，竹身剧烈摇晃，雪簌簌落，包老三吓得往后退，一屁股坐进雪里，冰凉瞬间浸透棉裤。
摇晃持续片刻，竹子从裂缝处缓缓张开，像两扇门，里头露出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摆着一只木盒，盒上落满灰，却完好无损。
包老三心跳如鼓，爬过去，双手捧出木盒，盒盖轻启，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简，一寸宽，两寸长，通体青翠，像一截春水凝成。
他刚触到玉简，指尖便是一麻，一股信息灌进脑子，像有人拿勺子往里头倒粥，烫得他眼前黑。
信息里有一幅图，图上是青溪村，却和现在的布局不同，村后多了一座高山，山脚有片大宅子，门上挂着匾：包氏山庄。
图旁有几行字，字字清晰，却像鸟篆，他一个不识，却奇异地明白意思：血脉启，灵根生，星照竹，雪为证，百年后，族重兴。
包老三抱着木盒，坐在雪地里，半天回不过神，雪落满肩，把他堆成个雪人。
他忽然想起阿豆的梦，想起星竹的笑，想起狼嚎，想起血滴雪，想起李婶子说的胎记，所有线索像一根绳，把他和怀里的婴孩紧紧捆在一起。
他抬头看天，天蓝得刺眼，太阳像冰盘，冷冷照着，他却觉得浑身烫，像有火在烧。
他爬起来，把玉简揣进怀里，像揣着一块炭，一路小跑回家，雪被他踩得飞溅，像开了一路白花。
推门进屋，阿豆正给星竹换尿布，孩子的小腿乱蹬，青痕比早上又深了一分，像竹叶在风里舒展。
包老三把木盒放在炕头，打开，玉简在油灯下泛着柔光，阿豆看了一眼，忽然落泪，泪砸在孩子脸上，星竹却笑，笑声清脆，像敲铜铃。
包老三蹲下身，握住阿豆的手，手冰凉，他却握得紧紧的，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低声说：“咱娃，怕是真要走出去了。”
阿豆没问走去哪，只是点头，泪止不住，却带着笑，像雪里突然开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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