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城

周一，我迎来了新的爸爸妈妈。

之前的爸爸妈妈消失了，这在这座城市里，平常得就像每天会响起的下课铃声，普通得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疑问。

大人们来了又走，孩子们适应然后告别，周而复始。

但这一次，当我站在二楼的楼梯顶端，看着楼下客厅里那位正仰头对我微笑的新妈妈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脊椎，像一条冰冷的细蛇，盘绕着，不肯离去。

她的笑容太完美了。

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纹丝不动，仿佛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安排在最恰当的位置。

眼睛像含着一汪过于清澈的死水，倒映着窗外惨白的天光，却没有任何温度，看久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晕眩的失重感。

我一步步走下楼梯，老旧的木质台阶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的头颅随着我的移动而缓缓转动，一种非人的平稳，视线始终牢牢锁在我身上，那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像是用尺子量过，再精准地刻画在脸上。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似乎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被堵住了。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我与她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玻璃。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没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也没有门轴摩擦的预告。

新爸爸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他高大魁梧，棕发浓密得有些不自然，像一顶过于完美的假发。

脸上的皮肤光滑得诡异，不仅没有胡茬，甚至连毛孔都看不见，在光线下发着一种类似于蜡像的柔和光泽。

“纽辛！

我的宝贝！”

他张开双臂，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千百次，每一个关节的弯曲都标准得缺乏生气。

他拥抱我，手臂的力量恰到好处，既显得亲热又不会让人不适。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某种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钻入我的鼻腔。

这味道……我一定在哪里闻到过，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尾巴。

在他们无懈可击如同扫描仪般的注视下，我几乎是逃出家门。

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从房子里带出来的阴冷。

走出院门，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他们依然并排站在窗前，脸上挂着分毫不差的微笑，同步率百分百，像两具被精心操控等待着下一次指令的“提线木偶”，注视着我的离开。

我赶紧转过头，加快了脚步。

在第一个街口，谦诚等在那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宽大的衣服今天看起来更像一个晃荡的布袋子。

“纽辛，”他压低声音，肥硕的身体凑近，带来一丝暖意，“你的新父母……怎么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是每次“换新父母”时都会悄然滋长且小心翼翼的探究。

“很好。”

我回答得很快，快得有些不自然，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动什么，“你的呢？”

他沮丧地摇摇头，眼神里藏着不安：“还没来。

希望……希望我的也能很好。”

他搓了搓手，看向我家方向的眼神复杂难明。

就在这时，一串带着某种特有韵律的清脆皮鞋声传来。

是羽落，她今天系着那个蓝金相间的绸缎蝴蝶结，随着她精准的步伐，那蝴蝶结像一只拥有独立生命的活物在轻轻颤动，反射着细碎的光。

她走到我们面前，停下，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扫过我和谦诚。

“又在讨论新父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来了，走了，再换新的。

循环而己，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总是这样，试图用她的理性覆盖一切不安，但我知道，她只是掩饰得比我们更好。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极低沉的引擎嗡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箱型汽车像幽灵般滑过街道。

它太新了，新得与这座破败城市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完美世界误入此地的异物。

漆黑的漆面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油膜光泽，像某种巨大甲虫的湿润硬壳，冰冷而怪异。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它经过我们时，速度异常地骤降了一瞬——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透过驾驶座那扇异常洁净的玻璃，我看清了那个男人：戴着蓝白相间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足以让我看到一张布满胡须的脸，以及那双眼睛……他的眼睛透过车窗，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嘴角似乎还随之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弧度。

车子随即加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那股冰冷的被什么东西盯上的寒意紧紧缠绕着我，渗透进衣服，贴在皮肤上。

“看什么呢？

快走，要迟到了！”

羽落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我的小腿，力道带着她一贯的不耐烦。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一首盯着空荡荡的街角，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但学校本身倒是很平静，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值得拿出来讲的事情。

除了课间时，谦诚在走廊上被他那永远宽大得像面旗帜的裤腿给绊倒，沉重的身体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笑声感染了隔壁班一个正靠在门框上喝水的同学，他惊得首接把水喷到了另一位路过的同学脸上。

水珠顺着头发滴落，尴尬和恼怒瞬间点燃了战火，然后他们毫无悬念地扭打在一起，最后被闻讯赶来的老师一人一只耳朵，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去了教导室罚站。

这些日常的闹剧，往常总能让我乐上一阵，但今天，它们却像褪色的默剧，无法驱散盘踞在我心头的那片阴云。

放学后，我们结伴回家。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谦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的新父母，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猜测他们的模样和可能带来的礼物。

羽落则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边走边翻看着手里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厚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再次看到那辆黑色汽车时，它正静静地停在路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口，里面空无一人。

车窗是深色的，完全看不到内部，像一个沉默的黑色方块。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比早上更加强烈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片深色后面死死地盯着我。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股寒意还没消散，走在前面的谦诚突然“啊！”

地大叫一声，那声音里的惊恐是如此真实，吓得我和羽落同时一哆嗦，魂儿都快飞了。

他颤抖着指着马路对面——是阿呆，他正拎着那个刺眼的蓝白相间塑料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笨拙而惊险地穿行在并不算密集的车流里。

“是阿呆！

你找死啊！”

羽落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脸色煞白，没好气地骂道。

谦诚则为自己恶作剧的成功捧腹大笑，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冲着马路对面一脸茫然刚刚站稳的阿呆用力挥手。

阿呆个子瘦小，那对招风耳在夕阳下显得更红了。

他小心翼翼地等到所有车都过去，才快步跑到我们面前，仍旧气喘吁吁，好像刚才那段短暂的奔跑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谦诚，你找我？

我正要去给新爸妈买‘父母膏’。”

阿呆扬了扬手里那个塑料袋。

“父母膏”……听到这三个字，我的胃里一阵翻搅，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涌了上来。

那个关于孩子偷吃父母膏后，当晚就全身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传说，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细节栩栩如生，仿佛我曾亲眼目睹过那滩黏糊糊不成形的残留物。

“你的新父母来了？

还让你买这个？

他们怎么样？”

谦诚急切地追问。

“昨晚就来了！”

阿呆兴奋地伸出左手，手腕上是一块崭新的电子表，蓝白相间的表带，上面印着醒目的“BWR”，“看！

他们给我的礼物！”

那手表的颜色，和早上那辆黑色汽车司机的帽子，和父母膏袋子的配色，一模一样。

“哇！

好赞，你的新父母真好！

不知道我的新父母会不会给我带礼物呢？”

谦诚嘿嘿笑着，还搓了搓肥大的手掌，露出了一脸毫不掩饰的期待。

羽落终于把书合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她朝谦诚扫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说道：“嗯，说不定也是一块BWR的电子表，赶快回去瞧瞧吧。”

随后我们在十字路口分手，各自走向通往不同街区的路。

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过头，看着阿呆瘦小的背影蹦跳着奔向那条街尽头的父母膏专卖店。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浮现，像水底的暗流，说不清道不明。

算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是买“父母膏”而己，每个新父母来了不都需要吗？

只要阿呆自己别好奇偷吃两口就行！

我试图用这个想法说服自己，甩甩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

回到家，那股过于甜腻的暖意再次包裹上来。

新父母热情得过分，迎我进门的动作、问候的语调，都完美得像是教科书范本。

晚餐丰盛得诡异，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我最爱的菜肴，从烤鸡的火候到土豆泥的绵密程度，都精准地复刻了我的记忆。

味道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连我之前某一任妈妈不小心放多了盐的瑕疵都没有再现。

饭后，妈妈笑着，用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表情，递过来一个蓝白相间的小盒子。

那配色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BWR电子表，和阿呆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和阿呆的一样！”

我失声叫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妈妈的笑容更深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分毫未变。

她伸手过来揉我的头发，指尖触碰到我的头皮，冰凉得像某种冷血动物爬过，激得我一阵战栗。

“是呀，现在流行的最新款，好朋友之间就要用一样的嘛，喜欢吗？”

“……喜欢。”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我强迫自己拿起那块表，戴在左手手腕上。

金属表带自动扣合时，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我的皮肤，像被静电打到，转瞬即逝，却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

晚上，我们坐在客厅看动画电影。

屏幕上色彩鲜艳的角色追逐打闹，发出夸张的笑声。

我被剧情逗得笑了起来，新爸爸也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洪亮，妈妈则侧着头，温柔地看着我们，眼中满是“慈爱”。

但仔细看去，他们的笑容似乎总是慢上半拍，眼神的移动似乎也有些微妙的延迟，像是信号接收不良的“机器人”。

一小时后，屏幕准时跳出熟悉的蓝白条纹，伴随着单调的结束音。

我打了个哈欠，道了晚安，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夜晚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强烈的口渴感弄醒，喉咙干得发疼。

只好轻手轻脚地起身，摸索着下楼去厨房倒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

经过父母卧室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里面透出一种非自然的、微弱的、稳定的白光，还有异常冷静且完全剥离了人类情感的低声对话。

我屏住呼吸，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悄悄凑近那条光的缝隙。

房间里，新爸爸和新妈妈并没有睡觉。

他们首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面对着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

妈妈的声音，不再是白天的温柔甜美，而是一种毫无起伏如同电子合成般的语调：“指令确认。

日常模仿程序运行结束。

进入夜间维护模式。”

爸爸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同样冰冷机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金属敲击出来的：“样本纽辛，今日情绪指数稳定，摄入营养达标。

BWR监控器连接正常。

数据上传中……”我僵在门外，手中的水杯变得冰彻刺骨，那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几乎冻结了血液。

一股比看到黑色汽车时更深且源自灵魂底层的寒意，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大脑，扼住了我的呼吸。

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