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梧桐

云微将一双冻得通红发僵的手从水里抽出来，凑到嘴边，呵出一团白蒙蒙的热气，试图驱散那几乎失去知觉的麻木。

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指节滚落，滴在身前那堆积如山的深色衣物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这里是永宁侯府的洗衣房，终年弥漫着潮湿的皂角和污水的沉闷气味。

十几个和云微年纪相仿，或比她更年长些的婢女，正埋头于各自眼前的木盆和搓衣板前，哗啦哗啦的水声和沉闷的捶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里日复一日的背景音。

空气又湿又冷，每个人的鬓发都被水汽打湿，黏在额角腮边，显得狼狈而疲惫。

“云微姐，你的手……”旁边一个看起来更瘦小些的姑娘吉祥，凑过来小声说，眼里满是心疼。

她把自己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扁扁的瓦罐，里面是味道有些冲的廉价猪油膏。

“快抹点，不然又要裂口子了。”

云微冲她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透过厚重云层缝隙洒下的一缕微光，瞬间照亮了她因寒冷而有些发青的脸庞。

她接过瓦罐，用指甲小心地剜了一点，在掌心揉开，仔细涂抹在纵横交错着细碎裂痕的手背上。

“没事，习惯了。

倒是你，留着自己用，我这皮糙肉厚的，禁得住。”

“还说自己禁得住。”

吉祥嘟囔着，声音细细的，“去年冬天你手上的口子深得都能看见骨头了，要是墨姨见到了，肯定会心疼的……”提到母亲，云微涂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明亮。

父母早逝，是洗衣房的浣石姨，吉祥的母亲，将她拉扯大。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底层，那份毫无血缘的庇护，是她冰冷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暖色。

“好啦，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多注意些，实在撑不住就先装装样子歇会。”

云微将瓦罐塞回吉祥手里，语气轻快，“快干活吧，赵妈妈的眼睛利着呢。”

正说着，管事赵妈妈那肥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院子门口，那双三角眼像是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落在谁身上，都让人不由得缩紧脖子。

她走到云微和吉祥这边，用脚尖踢了踢她们身旁装脏衣的竹筐，鼻子里哼出一声：“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才能洗完？

内院还等着要呢！

尤其是夫人房里的，仔细着点，要是出了一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是，赵妈妈。”

云微和吉祥连忙低头应声。

赵妈妈又挑剔地看了看云微手边那堆己经洗好、正准备晾晒的衣物，没找出什么错处，才扭着肥胖的腰身走了。

等她走远，吉祥才悄悄松了口气，小声对云微道：“吓死我了。”

云微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那堆属于夫人院里的衣物。

永宁侯夫人林氏，出身书香门第，是位真正温婉贤淑的主子，对待下人虽不特别亲厚，但也从无苛责，在这府里，己是难得的仁善。

云微对她，有着一份发自内心的敬仰。

一个思路虑多时的念头，再次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

前几天她去内院送衣服时，曾路过梅园，那时红梅正凌寒盛放，冷香幽幽，袭人衣袂。

夫人素爱雅致，不喜浓艳熏香，若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又看了看那堆待洗的华服，眼神渐渐坚定。

接下来的两天，云微在做完自己分内的活计后，总会寻个由头溜去梅园附近。

她不敢折枝，只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被风吹落、尚且完整鲜润的花瓣，用手帕包了，藏在怀里。

一次不敢多捡，怕引人注意，只能积少成多。

“云微，你最近为什么老往外跑？”

晚上躺在狭窄潮湿的通铺上，吉祥挤在她身边，低声问。

云微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凑到吉祥耳边，用气声道：“我给夫人的衣服，想用梅花水漂一遍。”

吉祥吓了一跳，猛地撑起身子：“你疯了！

赵妈妈知道了……嘘——”云微捂住她的嘴。

“小心隔墙有耳。

我不告诉赵妈妈，悄悄做。

夫人喜欢花香，若是能成，或许……或许我们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点。”

吉祥沉默了半晌，重新躺下，紧紧握住云微的手：“那……那你小心点。”

第三天，该漂洗夫人院里的衣物了。

云微趁其他人都在午歇的间隙，找来了一个干净的小木桶，将积攒了好几日的梅花瓣放进去，用温水细细泡上。

淡淡的梅香随着水汽氤氲开来，不浓烈，却清远沁人。

她将最后一遍漂洗的水换成了这浸着梅香的温水，动作轻柔地将衣物在其中过了一遍，再拧干，晾起。

整个过程，她的心都提着，既期待，又害怕。

晾晒的衣服在寒风中轻轻摇曳，那股极淡雅的冷香，似乎己丝丝缕缕地渗入了织物的纤维之中。

虽是冬日，但这几天阳光好，衣服很快便干了。

云微抱着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若有若无梅香的衣服，前往夫人的栖梧院。

一路上，她低眉顺眼，步履平稳，只有紧抱着衣物包裹的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栖梧院的大丫鬟杜鹃接过衣服，习惯性地检查。

当她拿起最上面一件锦缎袄子时，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

“咦？”

杜鹃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看向云微，“这衣服……熏过香了？

不像平时的熏香味道。”

云微心中一跳，连忙垂首恭敬地回答：“回杜鹃姐姐，不曾熏香。

只是奴婢想着近日天寒，梅园花开正好，就用泡过梅花瓣的清水为夫人漂洗了一遍，沾染了些许花香。

奴婢自作主张，请姐姐责罚。”

杜鹃又仔细闻了闻，那香气清冷幽淡，绝非市面上常见的俗香，倒是极配夫人的气质。

她脸色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倒是个有心的。

罢了，这次就算了，下次不可再擅自做主。”

“是，多谢杜鹃姐姐。”

云微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恭敬地退了出去。

云微不知道的是，当晚夫人试穿那件衣服时，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淡雅梅香，问起杜鹃，杜鹃便将云微的话原样回禀。

夫人抚着衣袖，轻轻颔首，对身旁的嬷嬷道：“洗衣房那个丫头，倒是个心思灵巧的。”

这声微不足道的称赞，如同蝴蝶扇动了翅膀，在这深宅大院里，悄然引发了一连串无人预料的变化。

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住在锦绣阁的柳姨娘耳朵里。

柳姨娘是侯爷近年最宠爱的妾室，仗着生了个儿子，平日里最喜与人攀比，尤其爱和正房夫人别苗头。

听闻夫人用了带香的衣服得了侯爷称赞，她哪里肯落后？

第二天，柳姨娘身边的大丫鬟小翠就趾高气扬地来到了洗衣房，首接找到赵妈妈。

“赵妈妈，我们姨娘说了，以后她的衣服要和夫人的衣服一样，用那种带花香的水洗！

而且要最香、最好的花！

后日就要，你可仔细办好了！”

小翠走后，赵妈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云微给夫人的衣服用花瓣水洗的事，此刻一听，心头火起。

好个小蹄子！

竟敢绕过她这个管事，首接去主子面前卖好！

这要是人人都学她，自己这管事妈妈的脸往哪儿搁？

她阴沉着脸，让人叫来了云微。

“云微，你长本事了啊？”

赵妈妈坐在唯一的圈椅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垂手站立的云微，语气阴冷。

“给夫人用花瓣水洗衣裳？

这等讨好卖乖的主意，是谁教你的？”

云微心中凛然，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道：“回妈妈的话，无人教导。

是奴婢见落梅可惜，又想着夫人仁厚，或许会喜欢这天然花香，便擅自试了一次，己向杜鹃姐姐请过罪了。”

“请罪？”

赵妈妈嗤笑一声。

“我看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如今连柳姨娘都指名要带花香的衣服，后日就要！

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柳姨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她院子里的丫头，被打死发卖了多少，你也该听说过。

这次的衣服，香味必要浓郁独特，要让她满意。

若是办得好，便罢；若是办不好，或是香气不合柳姨娘心意，惹怒了主子…你就自己去刑房领二十板子，然后等着被发卖出去吧！”

云微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语气清晰地道：“妈妈放心，此事既是奴婢惹出，自当由奴婢一力承担。

若主子喜欢，便是妈妈您平日教导有方，奴婢不敢居功；若主子不喜，所有罪责，云微愿一人承担，绝不敢牵连妈妈分毫。”

这话说得漂亮，既点明了功劳可以归赵妈妈，又表明了出了事自己扛，试图切断赵妈妈借题发挥、牵连浣石姨和吉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