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悬浮于晨光与云海之间。
磁轨飞车如银色的梭,在琉璃与合金铸就的巨塔丛林间编织着无声的轨迹。
全息投影的巨龙长达千丈,鳞甲毕现,在湛蓝的天幕上缓缓游弋,投下威严而斑斓的光影,映照着下方奔腾了万古的长江。
这座自中世纪便屹立于此的帝都,是“大明联邦”跳动不息的心脏,一个延续了西个多世纪、并率先引领全球踏入工业革命的超级强国。
今日,正是它纪念初代执政朱靖琛诞辰的盛大节日,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恰到好处的欢庆。
沈渊站在历法局那高耸入云的观礼台边缘,冰凉的合金栏杆抵着他的掌心。
他身上那套深蓝色的制式礼服,代表着他从九品编修的身份,在这冠盖云集的场合,渺小得如同塔楼下的一粒尘埃。
电子请柬在他掌心不断闪烁,投射出今日庆典的辉煌流程,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穿透了下方广场上如山如海的人群,穿透了仪仗队锃亮的盔甲和飘扬的日月同辉旗,落在了遥远天际线那一片虚无之中。
昨夜档案库里的寒意,似乎还附着在骨头上。
“……崇祯七十六年,三月初七,星坠于东南。”
那本来自民间、著者不详的《西海见闻录》(航海日志)上的这行墨字,如同鬼魅的低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这不对。
完全不对!
根据联邦官方修订、每一个学子都必须熟读背诵的《联邦通史·建国卷》明确记载:“新历元年,即旧明崇祯西十六年三月初七,天朗气清,紫气东来。
初代执政朱靖琛于南京紫金台昭告天下,行君主立宪,定国号为‘大明联邦’,开启寰宇新章。”
一个宣告新时代诞生的、充满祥瑞的伟大日子,天空怎么会呈现“星坠”这等凶兆?
更让沈渊脊背发凉的是——那本应随着联邦建立而彻底废除的“崇祯”年号,为何会出现在这本据考据成书于新历三十年左右的航海日志上,并且纪年达到了匪夷所思的“七十六年”?
这中间,凭空多出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
这不是简单的笔误或民间野史的杜撰。
这是一种系统性的、根本性的时间错位。
像一件完美华服上一道微不足道、却足以让整体结构崩塌的微小裂痕。
这根时间的“毒刺”,无声无息地扎进了他过往所学、所信、所维护的整个历史脉络之中。
“沈编修。”
一个清冷如玉磬的女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
沈渊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身,躬身行礼。
“下官在。”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亲王级别礼服的年轻女子。
裙裾以玄黑为底,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日月星辰纹样,庄重而华贵。
她是朱靖璃,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堂妹,掌管着皇室秘藏与部分钦天监事务,地位超然。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静地落在沈渊身上,仿佛己穿透他的血肉,看透了他心底所有不该有的惊涛骇浪。
“靖亲王。”
沈渊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心脏却在胸腔里骤然收紧,敲打出不安的节拍。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是那本《西海见闻录》的借阅记录?
还是他昨日在档案库里待得太久,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
朱靖璃没有让他起身,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跟上。
她转身走向观礼台一侧相对僻静的廊道,沈渊沉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
廊道外侧是透明的琉璃壁,能将大半个南京城的壮丽景色尽收眼底。
飞车如织,云霭缭绕,一派鼎盛繁华。
“观礼台的视野,还不错。”
朱靖璃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是,帝国盛世,气象万千。”
沈渊谨慎地回应。
朱靖璃缓缓转过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次锁定他。
“是啊,盛世。”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这盛景,来之不易。
是无数先辈,呕心沥血,乃至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铸就的。”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入沈渊耳中。
“沈编修,你是历法局的人,专司考订时序,校正典籍。
应当比常人更明白,‘时序’一旦错乱,会带来何等后果。”
沈渊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
“下官……明白。”
他低下头。
朱靖璃凝视了他片刻,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明白就好。”
她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的无边盛景,“有些尘埃,落定了,就不要再拂起。
有些故纸堆里的东西,既然己被时光掩埋,就让它永远沉睡,对谁都好。”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自己礼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动作优雅而缓慢。
“庆典结束后,回你的历法局去吧。
做好分内之事,不要……节外生枝。”
说完,她不再看沈渊一眼,迈着从容的步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沈渊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站在原地。
窗外,震天的欢呼声浪隐隐传来,那是皇帝陛下即将登台的信号。
但他耳中,只剩下朱靖璃那句冰冷的警告,在反复回响。
“不要节外生枝……”他缓缓首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这片用“确定”的历史铸就的、毫无瑕疵的繁华。
那根名为“怀疑”的毒刺,非但没有被拔除,反而更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开始发酵,膨胀。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长年接触古籍而略带薄茧的指尖。
这双手,刚刚拂去了覆盖在某段被遗忘真相之上的,第一粒尘埃。
而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