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觉得，大学图书馆的时光，是被无限拉长了的琥珀。
阳光、尘埃和翻书声都被凝固其中，包括他自己。
他就嵌在这块巨大的琥珀里，日复一日。
下午三点钟，西侧窗户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负责的区域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
尤其是靠窗第三个座位那片，总是一个标准的菱形。
随着季节变换微调着倾斜的角度，但形状从不改变。
陈序穿梭在高大的书架之间，进行着每日的归架工作。
他的动作流畅而机械，几乎不假思索。
手指拂过书脊，确认索书号，找到对应的位置，然后轻轻推入——距离书架边缘，总是恰好一厘米。
这是他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
这份兼职他做了快一年，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到他想去的任何区域。
熟悉带来效率，也带来沉闷。
他感觉自己也成了这书架的一部分，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尘。
然而，在这片秩序之中，也藏着一点小小的叛逆。
偶尔，当他的目光掠过某本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书时。
比如手中这本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
他的指尖会微微停顿。
随即，他会像完成一个秘密仪式般，快速而自然地将它塞进一个毫不相干的区域。
比如，旁边那排金庸古龙统治的武侠小说架里。
做完这一切，他的嘴角会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在心底漾开。
他的目光，又一次似无意地扫过那个沐浴在菱形光斑中的座位。
空着。
他垂下眼，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转折发生在一个同样平静的午后。
他正在整理一批刚刚归还的图书，其中一本是那本纸张已微微泛黄的《挪威的森林》。
当他拿起它准备上架时。
一张书签从中飘落，打着旋，无声地躺在了光洁的地面上。
陈序弯腰拾起。
那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印刷品，而是一片手绘的银杏叶。
叶片形状勾勒得极为精致，颜色是恰到好处的秋日金黄。
他下意识地翻到背面，一行用咖啡色钢笔写下的字迹映入眼帘。
字体纤细，带着一种随性的优雅：
三月风大，差点把灵感连同我一起吹跑。
陈序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片，愣在了原地。
字迹很好看，但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是这句话本身。
他几乎能透过这行字，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或许是个女孩。
在三月料峭的大风里。
手忙脚乱地想要护住被风掀动的书页，连同那些即将被吹散的思绪。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阅览区依旧安静，学生们埋首于书本，无人注意到他这个管理员短暂的失神。
鬼使神差地，陈序没有像处理其他失物一样，将这张书签放入入口处的失物招领盒。
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管理员工作手册》的塑胶封皮内侧。
几天后，在那个他愈发留意的靠窗座位附近，他又发现了一张新的书签。
这次是方方正正的一张白色卡纸。
上面用简练的线条画着一只蜷缩着打盹的猫咪。
旁边用同样的咖啡色钢笔字备注：
隔壁座位的呼噜声，比梦里这只还响。
这一次，陈序的嘴角明显地弯了一下。
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在他心中滋生。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整理那个区域时，格外留意桌面、座椅的缝隙。
甚至附近书架的不起眼角落，期待着下一次不期而遇的惊喜。
往后的日子，这种期待成了他例行公事里的一抹亮色。
他陆续收集到几张类似的纸片：
抱怨突如其来的阵雨；
分享对某句诗的简短感想；
调侃食堂某道创意菜肴的难以下咽……
每一张，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
让他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愈发美好的形象。
这些散落的纸片，成了他枯燥日常里一种隐秘的仪式。
直到那个普通的午后，他再次看到那个身影坐在了老位置上。
陈序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整理面前的书架。
实则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观察着。
她低着头，脖颈显得纤细而白皙。
偶尔会用笔尾轻轻抵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阳光透过窗户，给她垂落的几缕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色光边。
他注意到，今天天气并不算冷，她却穿着一件淡米色的长袖外套。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过了一会儿，她合上书，起身。
将那本书轻轻放回他身旁的移动书车上。
然后开始安静地收拾自己的文具和水杯，步履轻缓地离开了。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带着一种不愿打扰任何人的温柔气息。
陈序等她走远，身影完全消失在图书馆大门外，才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几步踱到她刚才坐过的位置。
他的手指装作无意识地拂过桌面，探向笔筒后方。
果然，触到了一张边缘带着不规则锯齿的卡纸。
触感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性撕下的云。
他迅速将那张“云”抽了出来。
依旧是那熟悉的纤细字迹。
但上面的内容，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让他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管理员同学，你整理错架的书时，踮着脚，手臂一伸一缩的，真像在跳笨拙的华尔兹。
轰——
陈序感觉耳根“唰”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了头部。
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在胸腔里轰鸣。
巨大的慌乱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赧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她早就注意到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不仅看到了，还给我起了个笨拙的华尔兹这样的评价？
他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原来早已落入了另一双眼睛里。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急切地扫过整个阅览区。
图书馆里依旧人来人往，学生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那个淡米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