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朝阳

九月的上海，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天色沉得像是泼翻的墨汁，压得人喘不过气。

放学铃声才响过十分钟，教学楼下就己挤满了撑着各式各样雨伞的学生，嬉笑着涌入雨幕，或是钻入早己等候在校门口的私家车里。

林晓曦默默地将最后一本习题册塞进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书包里，拉链卡了一下，她用力拽上，指尖微微发白。

她走到楼道口，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深吸一口气，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把折骨伞——第三根伞骨己经断了，用白色胶带粗糙地缠了几圈，显得格外寒酸。

“哗——”伞撑开的瞬间，雨水便迫不及待地从那处破损的缝隙溅进来，冰凉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她抿了抿唇，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一头扎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走得异常艰难。

狂风几乎要将破伞掀翻，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校服衬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

身边不时有同学跑过，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裤脚。

“喂！

林晓曦！

还不跑快点？

等下公交挤不上了！”

一个同班男生裹在宽大的雨衣里，踩着水坑从她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戏谑的笑声。

她没有回应，只是把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了些。

那里面装着今天刚发下来的期中考试卷子，数学98分，语文95分，英语96分，专业基础课99分。

总分全班第一。

成绩栏旁边，老师用红笔潇洒地写了一个“1”。

这个“1”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孤独。

下午，当班主任念出排名时，她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切”，以及同桌那毫不掩饰的嘲笑：“哟，这么用功啊？

晚上宿舍熄灯了还打手电筒看书，卷王就是不一样。”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他们的表情。

放学后，她打开手机，朋友圈里，平时成绩总是排第二第三的刘倩发了一条动态： “有些人啊，除了会死读书还会什么？

人际交往能力为零，真是可悲。

第一名又怎么样？

呵呵。”

下面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排成了长队。

“倩姐说得对！”

“就是，书呆子一个。”

“下次超回来！”

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她心上。

雨越下越大了。

挤上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混合着雨水、汗水和各种复杂气味的热浪瞬间将她包裹。

她艰难地抓住头顶的扶手，身体随着车厢摇晃。

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窗外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变得模糊不清，像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光晕。

这就是上海，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繁华璀璨，却仿佛永远有一层无形的玻璃，将她隔绝在外。

一个半小时后，她在终点站下了车。

雨势丝毫未减。

接下来的路，公交车不到。

她需要骑上停放在地铁站口的二手电瓶车，再在暴雨里穿行二十分钟，才能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父母租住的农民房里。

她找到那辆粉色的、漆皮己经剥落了不少的小电驴，插上钥匙。

雨滴砸在车座上，噼啪作响。

一咬牙，她跨上车，冲进雨幕。

雨水几乎是瞬间就彻底浇透了她。

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校服彻底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又冷又重。

脚下的帆布鞋早己湿透，每踩一下踏板，都能感觉到里面“咕叽”的水声。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半人高的水墙，将她彻底吞没。

泪水终于忍不住，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滚落下来。

她不明白。

她只是想像初中时敬佩的那位班长一样，成绩好一点，再好一点，将来能找一份好工作，让在工厂里日夜操劳的父母能轻松一点。

她只是不喜欢那些毫无意义的八卦和拉帮结派，只想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

这有什么错？

为什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努力成绩好，反而成了一种罪过？

雨水掺杂着泪水，模糊了前路。

孤独感像这无边的雨夜，浓稠得化不开，将她紧紧包裹，几乎要溺毙其中。

单薄的电瓶车在空荡的雨夜里艰难前行，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拼命地蹬着踏板，朝着那个名为“家”的、亮着微弱灯火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