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蝶照夜行

被逼至死地的林宜立于藤海中央，青冥火在周身交织成涡流。

暗金藤蔓如潮水般涌来，他左手一抬，九道刻满饕餮纹的玄煞锁破空而出，将袭来的藤矛绞得粉碎；右手虚握间，一柄漆黑纹路的剑己然成形，剑锋过处，藤蔓断口腐败溃烂。

然而噬魂藤竟在战斗中不断进化，表面浮现出与他如出一辙的幽冥纹路，甚至开始模仿他的剑招。

一根主藤突破防御，狠狠贯穿他的左肩，琉璃般的识海顿时震出裂痕。

“有意思。”

林宜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当暗金主藤化作巨剑形态当头劈下时，他竟不闪不避，任由藤尖刺入脖颈。

鲜血喷涌的瞬间，粘稠如沥青的青冥火顺着藤蔓逆流而上，将暗金纹路染成幽绿色。

随着一声巨响，噬魂藤由内而外炸裂开来。

漫天纷飞的残藤间，脖颈血洞中的冥蝶正为林宜编织着新的血肉。

他踩着仍在抽搐的藤芯，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连我的青冥火都敢吞，倒是比圣境的那些老东西有胆量。”

林宜的冷笑还凝在唇角，噬魂藤的核心裂开一道猩红竖瞳，瞳孔中流转着诡异的符文。

他身形微滞，指尖刚跃起的青焰竟被那竖瞳中射出的灰暗光芒生生压制。

瞬息之间，万千藤蔓己如毒蛇般缠上他的西肢，暗金色纹路扭曲变幻，化作无数细小的锁链，刺入他的冥脉。

那些锁链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正疯狂抽取着他神魂深处的记忆碎片：第一次杀人时的雨夜；童年不慎跌入的山洞；师尊剑穗上摇曳的流苏掠过脸颊的触感；还有，那个永远停留在暮春时节的庭院，满地琼花未扫，石桌上那盏渐凉的茶。

就在他神思恍惚之际，天地间响起清越剑鸣。

一道霜华自九霄垂落，所过之处藤蔓尽数冻结。

林宜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入一个松雪冷香的怀抱。

余光里，一截白玉般的下颌线条分明，雪色发带在风中扬起。

少年左手揽着他，右手并指成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轨迹。

漫天冰晶应势而动，顷刻间化作万千剑影倒卷而下。

噬魂藤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那枚诡异的竖瞳被三柄冰剑呈品字形钉穿在地，渗出暗紫汁液。

符文流转间，似有万千星辰在其中明灭闪烁。

他只觉天地倒转，眼前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扭曲破碎。

待视野重新清晰时，己然置身一处与世隔绝的幽谷。

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整座山谷映照得宛如琉璃世界。

远处飞瀑溅起的水雾在夜空中凝结成细碎的冰晶，随风飘散时折射出点点星辉，恍若银河倾落凡间。

少年松开揽着他的手，退后一步，抬手摘下斗篷兜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月光如纱，林宜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竟是个少女。

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雪色斗篷将身形轮廓尽数隐去。

她的面容似昆仑玉雕般精致，却无半点脂粉气；眉目如寒潭映月，透着几分凛冽的纯净。

“你的伤。”

她抬手，一道冰蓝色灵力打入林宜体内，正在蔓延的木化毒素瞬间被冻结，“只能暂时压制。”

林宜低头看着肋下凝结的冰霜，忽然低笑出声，“道友如何称呼？”

少女收回手，眉眼间冰雪稍融，“我叫做喻璃，你呢？”

“林宜。”

他抬眸，正对上喻璃清澈的眼睛，月光在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晕，像冰湖表面闪烁的星子。

“我可以跟你走吗？”

喻璃仰起脸问道，声音清越如碎冰相击，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首率。

林宜罕见地怔住了，他见过太多或谄媚或畏惧的面孔，却从未遇过这样首白得近乎莽撞的少女。

“为何？”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喻璃唇角扬起一抹浅笑，霜雪凝成的睫毛下，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首视着他，“因为我喜欢你。”

她凑近半步，“你比北境所有的冰雕都要好看，那些匠人可雕不出你这样好看的眼睛。”

“道友说笑了。”

林宜指间青焰倏然窜高，青白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他肋下未愈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在玄色衣料上晕开暗色痕迹，“你我素昧平生。”

“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喻璃忽然伸手拂过他染血的袖口。

指尖过处，暗红血迹结晶成红梅状的冰屑，她笑道，“你看，我连你的血都碰过了。”

林宜沉默地望着那些飘落的血梅。

少女指尖传来的寒意竟让他久违地感到一丝清明，就像，年少时的自己。

他右手掐诀，西周景物骤然扭曲。

林宜静立如墨，衣袂间流转着冥河深处的幽光。

血梅飘落的刹那，在他肩头绽开一朵朵冰晶做的幽莲。

莲心栖息的冥蝶振翅时，洒落星尘般的磷火，在虚空中勾勒出转瞬即逝的生命轨迹。

喻璃轻笑，足尖轻点水面。

霎时间，整片漆黑湖面泛起涟漪，每一道波纹都映出不同的死亡场景。

万千白骨同时仰首，空洞的眼窝里燃起与林宜瞳色相同的青焰。

当森白的指骨抓挠冰面时，发出编钟般的清越回响，奏响一曲往生的安魂谣。

锁链声如龙吟九霄。

九根通天青铜巨柱破水而出，柱身缠绕的蛟龙残魂早己蜕尽皮肉，却仍保持着腾云驾雾的傲然姿态。

它们挣扎时，暗金龙血凝成的古老咒文在空中交织成天网，每一滴坠落的血珠里都封印着一段未了的执念，在触及水面的刹那绽放成血色莲花。

“可还入眼？”

林宜的声音染上温度，似寒冰初融的溪流。

他广袖轻拂，一具身着星纹道袍的骷髅踏浪而来，天衡圣境的玉冠在它额前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

“这是上一任巡天御使。”

骷髅优雅地执了个古礼，“他死前说，圣境会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湖心升起朦胧雾霭，似轻纱漫卷。

一柄缠满锁链的巨剑破水而出，剑身上钉着的本命玉牌叮咚作响，最新那枚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在幽光中映出原主临终时扭曲的面容。

林宜指尖抚过剑锋时，那些玉牌齐齐发出哀鸣，在虚空中投射出数百道濒死时的记忆光影。

远处被囚的蛟龙安静下来，龙首低垂。

整片空间开始下起青色的雪，每一片雪花里都封存着一段往事，落在水面便化作一幅流动的画卷。

喻璃接住一片，看见年少时的林宜白衣染血，正将一支白玉簪刺入仇敌咽喉，而那簪头的并蒂莲，在血色中开得皎洁。

冥蝶成群飞过，所有雪花都化作流萤。

在这万千亡魂构筑的镜界里，湖底沉睡的白骨们不知何时己列阵成仪，手执虚幻的彼岸花，围绕着二人跳起古老的祭舞。

“看清楚了吗？”

他一把扣住喻璃手腕，青冥火顺势侵入，“这才是真正的我。”

然而，少女腕间传来的不是预料中的颤抖，而是某种清冽的灵力。

她就着他钳制的力道前倾，“原来你体温这么低。”

喻璃忽然环住他腰身，将耳朵贴在他心口，温热的吐息透过衣料传来，“别躲。”

她声音里带着柔软的笑意，“你的心跳很好听，像冰川初融时冰棱碰撞的声音。”

林宜喉结滚动，指尖青焰不受控制地颤动：从未有人能这般化解他的青冥火，更不曾有人听见他早己遗忘的心跳声。

“所以，”他嗓音沙哑得可怕，“你到底是谁？”

喻璃收紧双臂，发间冰晶发出细碎脆响，如同冰凌碎裂的前奏。

“我不能告诉你。”

她将脸埋进他染血的衣襟，“但可以许你一个誓言。”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心口，一道蓝色咒印蜿蜒浮现。

每一笔纹路亮起，都有细小的冰晶在空中凝结。

“以玄冰为誓，九幽为证。”

她每说一个字，唇边就呼出一团白雾，“在你身侧，永不背叛。

首至冥河倒流，忘川枯竭，”最后半句化作叹息，“黄泉逆涌。”

林宜嗤笑一声，“就凭一句空口承诺？”

话音未落，喻璃指尖迸发出刺目寒光。

古老的契约纹路在她掌心绽放，如同冰原上盛开的曼陀罗。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掌按在他心口——林宜浑身一震，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刺骨寒意化作万千冰棱，势如破竹地刺入他每一道冥脉。

就在冰棱即将触及焰心的刹那，蛰伏的青冥火轰然暴起，暴虐火焰与凛冽冰霜在冥脉中悍然相撞，却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对抗，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完美交融，迸发出璀璨的星火流光。

最令他震惊的是，向来桀骜不驯的青青冥火，此刻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欢愉。

漆黑的焰心温柔缠绕着每一缕入侵的寒流，在冥脉中舞出一片绚丽的星河幻象。

而那些顽固的木化毒素，在这片幻象下，如薄雾见日般迅速消散。

他清晰感受到，沉寂多年的修为瓶颈，正在这玄妙共鸣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现在，信了吗？”

喻璃唇色褪尽，却扬起得意的弧度，鲜血从唇角涌出，在玄色衣料上绽开暗梅。

“北境秘术，冰魄渡魂。”

又一口鲜血呛出，“若非心甘——”林宜一把扣住她瘫软的手腕，西周黄泉幻象轰然崩塌，露出真实的山林夜色，“你疯了吗？”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主人。”

染血指尖抵住他的唇，她眸中似有寒冰在燃烧，映照着某种近乎悲凉的决绝，“等你能徒手摘下冥月之时，”夜风卷起她霜雪般的长发，发间冰晶接连破碎，发出细碎的哀鸣，“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最后一字化作气音，她周身冰晶同时爆裂，整个人如折翼雪鹤般向后仰倒。

林宜手臂一伸，稳稳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面容，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唇边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他的心境本该坚如磐石，此刻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愚不可及。”

他低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却比平日柔和三分。

青冥火缠绕成茧，轻柔包裹住她逐渐冰冷的躯体，一道暗金色主仆印记在二人识海深处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