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绣娘讲了什么

腊月的夜，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江南小镇的灰瓦白墙，最终尖啸着钻进镇尾那间摇摇欲坠的柴房的每一条缝隙。

碎雪沫子被风裹挟着，从屋顶的破洞、墙板的裂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积起一层薄薄的惨白。

苏清沅缩在柴垛角落，身上那件硬邦邦的破棉絮几乎挡不住任何寒意。

她借着从破窗漏进的、微弱得可怜的月光，将全部心神凝聚在指尖。

一根细小的绣针，在她冻得红肿似萝卜、生满紫亮冻疮的手指间艰难穿梭。

指腹早己麻木，又被针尖屡次刺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劣质的白布，也染红了丝线，她却恍若未觉，只在每一次下针时，极轻微地蹙一下眉。

“咳……咳咳咳……”身旁草铺上，母亲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最后化为一阵急促的喘息，夹杂着不祥的嗡鸣。

苏清沅慌忙放下绣绷，扑过去轻拍母亲的背。

老妇人艰难地侧过头，一口痰咳出，黯淡月光下，那痰里分明缠着刺目的血丝。

母亲枯瘦的手猛地抓住苏清沅的手腕，冰凉如铁，力道却大得惊人：“清沅……娘……娘怕是等不到了……”老人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股回光返照般的急切，“你爹……你爹留下的那个木盒……有……有能救命的东西……记住……”话音未落，柴房那扇破门被人“吱呀”一声粗暴地推开。

冷风瞬间灌满小屋。

表姐林曼薇裹着厚实的新棉袄，踩着暖和的棉鞋，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瞥了眼草铺上气若游丝的老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

“哟，还没断气呢？

真是命硬。”

她的目光扫过苏清沅手里的绣活，嘴角一撇，突然上前一步，看似无意地一脚踢翻了放在地上的破旧针线篮。

各色丝线、布头、顶针“哗啦”一下滚落一地，沾上尘土。

“穷酸丫头，黑灯瞎火的，还真指望靠这玩意儿翻身？”

林曼薇的声音又尖又刻薄，“我看你娘的病，就是等你绣到死，也凑不够一个铜板买药！”

苏清沅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没吭声，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冻伤的手，一点点去捡拾散落的物件。

一枚断针划过她的指尖，立刻添了一道新的血口。

她将血珠抿去，趁林曼薇不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更破的布头，拿起另一枚针，穿上一根极细的线，手指以一种奇异而稳定的节奏翻飞了几下——仿佛某种本能被激活——一朵小巧玲珑、姿态却极生动的雏菊瞬间绽放在破布上。

那花瓣的轮廓，用的正是“叠云绣”最基础的针法，层层叠叠，细腻非凡，花心深处，针脚细密得几乎肉眼难辨，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沉稳气韵。

林曼薇原本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朵刚刚成型的雏菊，尤其是那独特的叠云纹轮廓，她的眼神骤然一凝，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惊疑与阴沉。

她猛地盯住苏清沅，压低声音，像是警告，又像是自言自语：“苏明哲……他果然说了没错……就不能让你靠着绣活爬起来……”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他还说，那‘叠云纹’……不该在你手里！”

说完，她像躲瘟疫似的，转身摔门而去。

柴房里重归死寂，只剩下母亲痛苦的喘息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苏清沅紧紧攥住了那枚父亲留下的绣针，冰凉的金属针尾上，一个细微的“苏”字烙印清晰地硌着她的掌心。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父亲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耐心地教她握针运线：“清沅，记住，这绣针上的‘苏’字，是咱们苏家的根。

以后遇到难处，摸到它，就像爹在身边陪着你一样。”

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她将那块绣着小雏菊的破布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和力量。

“娘，您坚持住，”她对着昏迷的母亲，也对着自己发誓，“只要针还在，我就一定……一定带您离开这个鬼地方！”

后半夜，风雪渐歇，彻骨的寒冷却更甚。

苏清沅裹紧破棉絮，靠在母亲身边打盹。

半梦半醒间，堂屋隐约的嘀咕声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是林曼薇和表姐夫。

“……眼看就这两天的事了，等那老太婆一咽气，立马就把那丫头片子弄走。”

表姐夫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狠劲，“租界那家新开的洋行，听说背后的洋老板就喜欢这种手巧又标致的中国丫头，能换不少现大洋呢……哼，便宜她了……记得手脚干净点，别惹麻烦……”苏清沅猛地睁大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

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绣针，针尖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涌起的惊骇与冰冷。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单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