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怕疼,不愿意缠足。结果说亲时被嫌弃,出嫁后丈夫日日嘲讽她大脚,
夜晚只进裹足的小妾房中。我听话,缠了一双漂亮金莲,一舞入高门,引人艳羡。当我醒来,
看到长姐吵着裹脚的时候,我便明白她也重生了。刚好,这辈子裹脚的福气她去享受吧,
我绝不愿再裹这劳什子三寸金莲!01我枕着蜀锦绣金丝软枕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却发现,
枕头已经变成了硌人的决明子棉布枕头。环顾四周,我愕然意识到:我,
高家说一不二的大太太、掌门人,竟然重生了,重生到还没有裹脚的年幼时光中。
02姚州素有金莲台。据传是当年雄踞一方的皇帝爱姬裹得一双新月般的小脚,
皇帝建此莲花台,供其展姿起舞。纤纤玉笋裹轻云,风姿绰约中,
赏裹好的小脚变成了文人雅士的癖好。姚州作为起舞之地,裹脚习俗更是蔚然成风。
莲中花更好,云裹月长新,一时间成了姚州女郎的追求。父母偏疼长姐,
裹脚便较之其他女郎晚了点,连带着我也是延至与长姐同年。那一年长姐七岁,我五岁。
长姐哭哭啼啼不愿意,母亲也含着一包泪水,半晌才叹道:纭儿先来。纭儿便是我。
我是家中次女,上有长姐,下有幼弟,素来被忽视的我要做听话乖顺的那一个,
生怕惹了爹娘生气,所以哪怕是裹脚那般断肌摧骨的疼痛,我也咬牙忍了下来。
见我冷汗连连,面色苍白,连着数天都不能下床走动,长姐吓到了,哭着闹着说不愿意。
疼她入骨的爹娘第一次打了她。她梗着脖子不屈服,此后更是随身带着剪刀,
威胁父母说若缠足便自戕。最后爹娘在一腔爱女之心下只得顺了长姐的心意。只是我想,
长姐后来一定是后悔了吧。要不然怎么如今她竟然迫不及待地催促着母亲给她裹脚呢。
03长姐蒋纷看裹脚的老嬷嬷,
稚嫩的脸上却满是兴奋与满足:听闻嬷嬷是姚州裹脚最上乘的,劳烦嬷嬷给我裹紧点,
好看些。嬷嬷按着长姐白嫩纤细的脚,脸上满是皱纹,
闻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小姐放心,老婆子的手艺在姚州是没得挑的,
高家的小姐都是请我上门缠足的。坐在一边的我心中一动,却仍是做个木头桩子。
长姐声音娇俏:高家竟都请您,他们家老太君最是知道评鉴莲足的,这下我可是有福气了。
马屁拍得嬷嬷心里欢畅,
都下了十足十的功夫——也就是不多不少疼得她冷汗都把亵衣弄湿、头发凌乱不堪的程度吧。
嬷嬷一边拿着裹布束缚着脚,一边叹道:小姐脚型长得好看,就是您要是早两年缠足,
吃得苦要少得多,出来的金莲也更漂亮些。长姐急急忙忙问:那可有什么法子,
只要能成,我多吃些苦也是无所谓的。听长姐宁愿受罪也要一双漂亮的小脚,
母亲欢喜极了,揽着长姐的肩膀:纷儿最是明事理的人,小小年纪便知道轻重。
女儿家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有一双三寸金莲,巴掌大,新月状,再穿上满绣云纹的弓鞋。
到那时候有女儿的哪家不羡慕我们蒋家出了双好足,
到时候来我们家求娶的男子都要排成长龙。我看过去,娘和声细语,
慈和的面容上对长姐的骄傲都能溢出来。是了,上一世在缠足、甚至到说亲之前,
爹娘、尤其是娘一直最宠溺长姐。长姐是她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倾注着初为人母的爱意。
长姐也是家里最像娘、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柳叶细眉、樱桃小嘴、鹅蛋脸,
富贵福气中带着娇俏,大方又不失温柔。只是后来因为天足婚事不顺,
到了婚配的年纪草草嫁给七品文官。我那便宜姐夫婚前一心攀附我们蒋家,
向爹求亲的时候拍着胸脯保证要好好对长姐。等长姐进门后,
又不堪忍受被人嘲笑去了大脚女,一房一房真三寸金莲的美妾往家里抬。还要吟些酸词,
诸如三寸罗生莲、步步生莲华、却哪堪、舞回风此类,我说他是酸儒,
世人却说他风流。长姐过的日子可想而知。我最后一次见长姐的时候,她布巾缠头,
面色愁苦,已经看不出一丝她未嫁时的明媚。她艳羡地看着我的卧房里镶金砌玉,
数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摊开任我砸着玩。我听她的来意,
漫不经心地用护甲点了点樟木箱子:哦,姐夫升迁是得打点,不知这里五百两银子可够?
长姐弯下了腰:够了够了,多谢妹妹解燃眉之急。她佝偻着腰抱着银子走了,
声音低低的,散在空中:若是当年我缠足就好了。回想这一幕,我有些感慨,
命运居然真给了长姐重来一世的机会,而她也果不其然只想着用缠脚改变命运。可惜我蒋纭,
一个在上一世的长姐看来吃尽了缠足红利的女人,这辈子却死也不要裹脚了。
04我的抗争并没有像前一世长姐那么难。
在我的哭闹挣扎成功让嬷嬷气得鼻子都歪了、摆手不干这活之后,爹与娘一致,
摇摇头摆手道:家里有纷儿裹脚就足够,纭儿不愿意就算了。我并不意外爹娘的决定。
我是家里第二个女儿,上有貌美如花的长姐,下有才华横溢的幼弟,我相貌平庸无甚才华,
从小到大都是被漠视的那一个。上一世先是长姐死都不愿意缠足,我乖乖裹脚。
在素来吹嘘裹脚风气的姚州宴会上,因为有我这个裹脚的女儿,娘能够抬头出门见人,
到这时她才分了些母爱给我。后来是我走运高攀嫁入了姚州百年世家的高家。
和婚事让人焦头烂额的长姐相比,我仿佛真成了她的骄傲,她才又分了些母爱给我。
这一世,长姐愿意缠足,她生得又好,家里把宝都压在了她身上,
我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只是,我不愿意裹脚这件事却让长姐开始怀疑起来。
等她熬过最疼的好些时日,能搀着丫鬟的手溜达了,便立马赶来质问我:纭儿,
你怎生没有裹脚?虽说语气仿佛和平时一般和善,可我这个执掌高家数年的女狐狸
怎么听不出来藏着的质问与疑窦。我心中哂笑,把书扣在一边,
装作无知的样子来:我看长姐那日缠脚,嬷嬷拿着裹布使劲勒着双足,实在是疼痛。
纭儿可怕疼了。爹娘也说,纭儿要是怕疼,就可以不裹脚的。于是,
我便看着长姐眼中的怀疑散去,坐在榻上摸我的头,语气仿佛有多心疼我:是了,
裹脚可疼可疼了,我们纭儿才不受这罪呢。纭儿呀,平安快乐长大就好,就是天足又如何,
蒋家门生众多,总有能嫁出去的。我模仿着一个五岁幼童的姿态,崇拜
地看着长姐:姐姐真好,纭儿听姐姐的话。05也许是我这一番装傻打消了长姐的疑虑。
更有可能是长姐本来脑子大概就不太够用,
如今更是成天只顾着做缠好脚、在金莲台上一鸣惊人然后嫁入高门的梦。
之后她倒也不曾试探我。反而隔三岔五便来让我看她愈发成型的小脚来。说实话,
没有上辈子我的好看。毕竟我那时才五岁,骨头更嫩一些,
缠绕的作用下脚也更小更纤细。赏金莲有七字真经尖、瘦、弯、小、软、正、香。
我是条条都符合,真做到了尖非锥,瘦不贫,弯似月,小且灵,软如烟,正则稳,香即醉,
这才能在金莲台上闻名姚州。长姐或许也意识到了。
前头在我这里露出来一双玲珑大小的天水碧绣芙蓉的绣鞋,
足踝摆动间顶头偌大的珍珠晃人眼睛。满是得色:娘说我这脚越发好看了,
比起高家的姑娘们也不差些。后头回屋,便又让人请缠足的嬷嬷上门。缠足的嬷嬷经年,
皱纹更多了些,只是说话更硬气:我就说姑娘这脚还是裹得迟了些,倘若早个一两年,
如今都成皎月形状了。长姐屋里的丫鬟又急急忙忙去寻厨房的白瓷碗来,
噼哩哗啦砸到地上碎了一地。再往木盆里捡着大小合适的,铺了满满一层。于是那一天,
我坐在自己房中读书。连绵不绝的呼疼声却不绝于耳。姚州女子间私下传的秘诀,
有时候为了让金莲快速成型,要将碎瓷片砸成碎颗粒,垫在脚掌下,再用裹脚布缠起来。
这样裹脚的女子还需得不停走动,取得是不破不立的疼与折磨,反复受伤,反复割去脓血,
周而复始间使脚易速小,塑成让人满意的形状来。只是我很震惊,
上一世怕疼不肯裹脚的长姐居然能忍下这样的疼痛。有这样的忍劲与心气,干什么不好呢?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去见母亲。母亲一边牵挂着长姐,一边应付着我,
听闻我想换间屋子住,她才将心神放到我身上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长姐那里实在是有些吵闹…话音未落,
我想母亲是明白我的意思了,语气颇为不满:你这般不能容人的性子,
和纷儿住在厢房确实不适合。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去庄子上去住。
06我在庄子上住了两年多,才被接回去。那时长姐的金莲已成了,
果然涅槃之后更纤细漂亮。冒着疼痛的结果是好的,但是她人变了。比起之前还算温柔平和,
如今我不经意间便能感受到她的怨气与愤懑。我蹑手蹑脚地掩上了窗扉,
拉过毯子把自己盖住。都怪爹娘,但凡我早两年裹脚,哪里会受这么大的罪。
丫鬟也是个我陌生的声音:老爷夫人的心是好的,只是…阿玉,你别给爹娘说话了,
他们就是不上心,不把女孩子裹脚当一回事。我就知道,自从三弟出世,
我就跟捡来的一样。长姐大弟弟五岁,
所以她这是在怪当年弟弟出生所以爹娘无暇给她裹脚吗?此外,她若是捡来的,那我呢,
我怕是爹娘被人脖子上架菜刀硬塞的。毯子下,我默声苦笑;窗外长姐的语气越发阴沉可怖。
若是我这三寸金莲不能在莲台山一鸣惊人,夺得魁首,我便嫁不入高家,
当不成高家的主母。我定不会让爹娘好过。为了裹脚,吃苦受罪,心怀怨恨,
只是为了羡慕我上一世的轨迹,以为那是什么荣耀之路。真是好笑。她知道高家的龌龊吗?
她知道我上一世受了多少罪吗?毕竟姐妹一场,虽然不甚亲密,但终究血浓于水。
我发发善心,看能不能打消她的心思。07没过几日,在姚州世家女眷的宴会上,
我派人暗中塞了银子给清芳楼的小二,放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进来。她身姿娇弱,
像是蒲柳,长裙下小脚若隐若现,扑倒在高夫人脚下,声嘶力竭地哭泣:姚州高家,
自诩清贵之家,家主更是光风霁月轩轩朗朗。暗地里竟暗中囚禁了数十妙龄女子奸淫取乐。
消息传出,四下惊异。只是高家势大,就算证据确凿,一时半会也无可奈何。
何况我现在势单力薄,只能暗中造势。我放出消息的时候,
便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轻飘飘落下。但是日子还长,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高家人的命,
我一个一个来索。长姐房里的丫鬟在她面前添油加醋:高家老爷竟然如此不堪,
想必背后肯定有更多肮脏的事情!我不知道长姐的心思。只知道,
那个丫鬟后来被打得血肉模糊,以妄议主家的名义被卖了出去。当时我便懂了,
高家对长姐而言,是恶狗垂涎的肥肉,丝毫不在乎这块肥肉浸满了毒药。可能自经历一世,
她重生后便抱着这样的心思,日复一日,高家已经成了她的执念。她为了实现嫁入高家的梦,
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不允许有人告诉她,这路一开始通往的就是地狱。
长姐终于到了及笄之年,该说亲了。我放下手里的书,听外面的嘈杂声音。
丫鬟低声跟我禀告:是夫人带着珍宝坊和绣衣坊的人来了。我开窗望去,
见母亲身后缀着一群人,有托着首饰的,有捧着布料的,浩浩荡荡进了院子,
又浩浩荡荡左转进了长姐的厢房。庆和四年啊,
我那上一世的夫君、高家嫡长子便是在今年定下婚事的。前世的今年热闹极了,
高家放出风声来,姚州但凡家中有女儿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便跟炸开锅一样,各出奇招,
只求把女儿嫁进素有高半城之称的高家去。只是当年,谁也没想到,我,
一个书香门第——换句话说也就是家中有读书人但是无人入仕——的女儿,
凭借着金莲台上一舞,入了高老夫人的法眼。她夸我足缠得好看,
所跳的金莲舞也有昔日皇帝宠姬李夫人的风韵,当即便定下我和高公子的婚事来。看来,
长姐是想模仿我的前世轨迹。等到金莲宴那一日出门前,长姐的装扮一落入我眼中,
我便更明白了——也不知过了这么些年,她怎么还记得我当年的衣着,素色衣裙层层叠叠,
隐约露出鞋尖,绯红的鞋缀着金珠,走动间熠熠生辉。
我想脚下定然也有着步步生莲华的机关。金莲宴金莲宴,顾名思义,
能去的女子都是城中自诩缠足成三寸金莲的闺秀。上一世长姐去不成,这一世我也去不成。
夜幕降临,爹娘和长姐回来了,伴着阵阵笑声,我知道,她必定是如愿以偿。
08不消我去打听,第二日一早,长姐和高家公子定亲的事情,
连后门李妈养的那只大黄狗都知道了。我拍拍手,把存着的大骨头塞给了大黄狗,
摸了摸它的脖子:大黄,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啊,别对不起我给的骨头。
狗发出一连串不要钱的叫声,绕我蹭我一身的狗毛。突然,大黄站直了,冲着我身后叫唤。
我回头,发现是长姐。她最近半年忙于准备金莲舞,丰腴的身材瘦了近半,
面容也不复往日的柔和,倘若不再年轻,脸上的肉松弛下来,定然是个刻薄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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