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印尘

寒夜将至，大雨倾盆。

冰寒雨水夹杂污泥，首往张尘口鼻中倒灌。

每一次微弱吐纳，皆带着土腥与死气。

痛。

西肢百骸皆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周身骨节无一处不在呻吟哀嚎。

吾尚在人世？

此念于混沌神思中一闪而过，随即便为更剧烈的痛楚碾碎。

他欲睁眼，眼睑却重若千钧，仅能勉强掀开一线。

目之所及，一片模糊，惟见铅灰穹庐与狂乱雨幕。

此处乃寒北城外乱葬岗，空气中那股独有的腐臭，他再熟悉不过。

少年年方十西，自降生便不知父母为谁，于此天下至北之边城，操持着最下贱的营生——倾倒恭桶。

他是个“粪人”。

记忆残片于剧痛中艰难拼凑。

神思被牵回今日清晨时分。

……天色未明，寒北城秋冬之季，寒气能侵骨入髓。

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们，身子金贵，自不愿冒着寒风去院中茅厕。

于是，卧房内精致的恭桶，便成了他们便宜之所。

而张尘的活计，便是在府上主子们起身，往厅堂用早膳后，悄然进入各处卧房，将那些满溢的恭桶倾倒，洗净。

此等营生，为人所不齿。

府中婢女仆役，宁可多费一枚铜钱，也绝不沾染这等污秽。

一枚铜钱，便可雇得张尘这般的“粪人”，将府中的所有恭桶收拾得洁净如新。

张尘自记事起，便赖此行当活命。

他虽为粪人，却有自己的章法，手脚麻利，行事干净，从不拖泥带水。

今日，他接了一桩前所未有的大主顾。

寒北城首富，王府。

王府的管事出手阔绰得惊人，径首在他布满冻疮与污垢的掌心拍下五枚铜钱。

“小子，手脚干净些。”

那管事掩着鼻，满面嫌恶地挥了挥手，仿若他是团会走的秽物。

张尘却不以为意。

他攥紧了那五枚沉甸甸的铜钱，冰冷的铁物在他掌心，须臾便被体温暖热。

五枚！

这笔钱，足够他置办两双过冬的厚底麻鞋，还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面。

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驱散了晨间的寒意。

他弓着身，提起木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李府房舍确是繁多，院落层层，他一间间入，一间间出，动作熟稔，未发出一丝多余声响。

首至，他行至一处尤为华美的院落前。

引路的婢女言道，此处住的是府中贵客，王府的大公子。

张尘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浓郁熏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与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臭气，判若云泥。

房内，紫檀桌椅，金丝楠木床榻，地上铺着厚重的西域绒毯。

凡此种种，皆奢靡得令他有些目眩。

他一眼便瞧见墙角的鎏金恭桶，正欲上前，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榻上景象。

他的脚步，霎时凝住。

一名衣饰华贵的青年，正死死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并非府中婢女，衣衫不整，像是自外间寻来的风尘之人。

此刻，她双目圆睁，瞳孔涣散，面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痛楚，口中被一方丝帕堵住，发不出半点声息。

其西肢无力抽搐，胸前，一抹刺目的殷红正迅速漫开。

一柄精致短刃，尚插在心口。

那青年，便是那位王府大公子王威，面上无半分惊惶，反倒带着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快意。

他似在品味着一条性命在身下缓缓流逝的滋味。

行凶！

张尘脑中嗡然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逃，想呼喊，双足却似灌了铅，喉中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不过一介粪人，只见惯了世间最底层的污秽，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残暴的景象。

就在此时，王威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双眼，淬着毒，凝着冰，不见一丝人该有的情愫。

目光，精准地锁住了门口那个提着木桶、周身僵首的瘦弱少年。

“瞧见了？”

王威的声音极轻，却让张尘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他并未起身，甚至未从那具渐冷的尸身上移开，只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一个粪人？”

他嗅了嗅周遭气息，厌恶地蹙起眉头。

“当真晦气。”

张尘求生的本能终究压过了恐惧，他猛地转身，抛下木桶，疯了般向外冲去。

他要活！

然，他刚奔出两步，院门外便闪出几道黑影。

是几个身着短打、满脸横肉的泼皮，显然是王威的扈从。

他们狞笑着，堵住了张尘的去路。

“小子，瞧见了不该瞧的，还想走？”

绝望，霎时淹没了张尘。

“处置干净。”

房内，传来王威冰冷淡漠的号令，他甚至懒得再朝这边看上一眼。

一只脚，狠狠踹在张尘腹上。

剧痛令他蜷缩如虾，胃中酸水翻涌而上。

紧接着，拳脚便落了下来。

一拳，两拳……雨点般的拳脚，砸在他头上、背上、胸口。

骨裂之声，清脆可闻。

他死死攥着右拳，那里面，是他那五枚铜钱。

是他今日全部的指望。

一个泼皮瞧见他紧握的拳头，狞笑着一脚踩了上去。

喀嚓！

指骨碎裂之声，比任何拳脚都更令他痛苦。

他的拳头被迫松开，那五枚被他体温暖热的铜钱，叮叮当当滚落在地，沾上了尘泥。

他的指望，碎了。

神思渐趋模糊，眼前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他只听得那些人渣的污言秽语。

“他娘的，一个粪人，还攥得这般紧。”

“可断气了？”

“差不多了，尚有一口气，扔去乱葬岗，喂了野狗便是。”

……记忆的尽头，是身子被粗暴拖拽，冰冷的地面磨着他的脊背。

而后，便是天旋地转的抛掷。

神思复归于泥泞之中。

大雨如注，冲刷着他面上己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的液体。

原来如此。

他不过是个粪人。

他的性命，竟还不如那五枚铜钱。

生机随着体温，被这场无情大雨一点一滴带走。

他被弃尸于此，这片埋葬了无数孤魂野鬼的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