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北疆煤城——扎赉诺尔的街道两旁，还堆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灿烂的阳光，洒满了西大营的胡同里。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一栋平房门口。
“伯父伯母，小豪哥回来了！”
杜鹃兴奋地说着，挽起小豪妈的胳膊。
小豪爸从床上坐起，黑脸瘦成了一条。
他两手杵在床上骂道，“养了个贼！
把我的老脸丢尽了，还有脸回家，找根绳子去吊死吧！”
对门的邻居们，都坐在院门前，一棵吐绿的杨树下晒太阳。
当桑塔轿车离开时，一位妇女惊呼道，“小豪！
小豪出狱了！”
其他几位妇女的目光，都投向他。
“独孤豪回来了！”
在院里翻地的叶玦，听到“小豪出狱了！”
的惊呼声，慌忙放下手中的铁锹，跑到门外。
独孤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衫，天蓝色的衣服，把他的光头映衬得更像劳改犯。
伟岸的身躯，和十年前相比显得更加修长，如果不是他那椭圆形的脸，和那剑眉星目，即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也很难认出来。
独孤豪左手抱着行李包，右手抓住挎在肩上的草绿色包的带子，对几个晒太阳的妇女说，“叶婶，你们晒太阳呢。”
叶婶满脸雀斑，目光冷淡、嫌弃，似未听见。
叶玦刚想和独孤豪打招呼，却被叶婶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独孤豪尴尬地抱了一下行李包。
“小豪哥。”
杜鹃上前一步叫着，接过他抱着的行李包。
“妈妈，爸爸呢？”
她抱住独孤豪，在他脸上看了一眼说，“豪儿，瘦多了。”
“杜鹃到监狱里去探望我，说爸爸退休了。”
他向院里看了一眼问，“爸爸去哪儿？”
“你爸爸在屋里呢。”
杜鹃挽着他的胳膊，高桃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之后。
叶婶叹了口气说，“独孤仁积善了一辈子，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偏偏生了个盗墓贼。”
“小豪是我的学生，上学时品学兼优，谁知参加工作后，会变成这样子。”
身穿藏蓝色上衣的妇女，摇着头说。
“要不是小豪被判入狱，独孤仁能在井下出事吗。”
“独孤仁不喝酒、不吸烟，人老实得像个傻孩子似的。
“他是被小豪气傻了，在井下工作时，没躲闪巷道上掉下的煤块，被砸断了双腿，后半生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小豪出狱了，慕容晓晓总算有个帮手。
“从今以后，照顾独孤仁的事，都落在小豪身上。”
宋快嘴站起来，目光盯在院门上，又问：“杜鹃这丫头，快三十岁了吧？”
“宋姨真健忘。
“杜鹃和孙老大是同岁，今年二十八岁。”
她扯了一下薄嘴唇说，“哎呀妈呀，要不是叶玦提醒，我还真忘了呢。”
“独孤豪，叶玦，孙老大，和杜鹃都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同岁。”
“于老师的记忆力真强。”
叶玦转身走进院里，转过身来说，“宋姨，要是杜鹃和孙老大结婚。
你的孙子和我儿子一样大。”
宋快嘴伸手，在树上揪了把绿叶说，“老大个死心眼，不知犯了哪门子邪，非杜鹃不娶。
“他要有林玦的志气，早就好了。
“叶玦明知道自己追不到杜鹃，找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朋友，结婚后还生了个儿子。”
她把绿叶扔到地上骂，“这个B养的，没出息劲！
谁揍出来的傻B呢。”
她边往家走边骂，“老娘快六十岁的人，还得给这个傻B做饭吃。”
叶婶和于老师，看着她的背影都憋不住笑了。
“欸，”于老师低声说，“杜鹃在百货公司当书记，爸爸是矿长，人长得多好看啊，多少青年才俊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非要等着个劳改犯回来，真是令人难以费解。”
“谁说不是呢。
……”两只喜鹊在树上的鸣叫声，把她俩的说话声淹没了。
独孤豪走进屋里，看到独孤仁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说，“爸爸睡着了。”
慕容晓晓掀开被子说，“豪儿回家了，快起来吧。”
“爸爸，”独孤豪边叫着，边两手握住他的手说，“爸爸起来吧。”
他猛地甩掉他的手说，“孽子！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滚出家吧！”
“豪儿爸，豪儿刚回来，你怎能这么说呢？”
他猛地把被子掀掉，从床上爬起来，耻辱得像是要自杀，两条空裤子耷拉在床上。
独孤豪两手抓住裤子，惊悚地问，“爸爸的两条腿呢？”
“伯父在井下出了意外，两条腿都被截掉了。”
“爸爸采了几十年煤，有着丰厚的工作经验，怎么会……”慕容晓晓悲催道，“豪儿，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别再问了。”
妈妈是单位的员工们，和邻居们公认的乐天派，和她在一起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看过她痛苦、悲催、忧愁的时候；自从我记事开始，也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个样子。
如今，爸爸被截掉了双腿，将终身躺在床上，这对爸爸妈妈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枷锁啊。
他凝视着妈妈痛不欲生的泪水，自己被戴上手铐，临走出家门时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妈妈把行李包放在吉普车上，只是不断地嘱咐他，“豪儿，你晚上有蹬被子的习惯，妈妈不在你身边，晚上千万别蹬被子啊，小心着凉。”
而爸爸却哭天抢地说，“豪儿呀，进监狱的都是恶人，千万别叫恶人们，把你打成残废。
爸爸不放心啊！
……”他的目光，转移到独孤仁的裤子上。
爸爸原来是担心我，在井下作业时，因为心不在焉而出了意外。
是我害了爸爸！
是我害了这个家啊！
他想到这里，跪在地上说，“都是豪儿惹得祸，让爸爸落下终身残疾。”
“爸爸落下残疾是小事儿，爸爸无法忍受的是：生了个盗墓贼的儿子。”
他拍着胸脯说，“得亏落下残疾，要是不落下残疾，爸爸怎能出门见人呢！”
独孤仁两手捂住脸，像是自己强奸了幼女，警察将要把他带走一样的无地自容。
杜鹃把独孤豪拽起来说，“小豪哥，让伯父消消气，咱俩出去走走吧。”
慕容晓晓从兜里，掏两三千块钱，塞到杜鹃的兜里。
“带豪儿去百货大楼，买身衣服吧。”
她把钱放在桌子上说，“伯母，我给小豪哥买身衣服。”
杜鹃走出院门，从兜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三一五个八的叫车电话。
顷刻间，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停在他俩身边。
杜鹃拉开车门说，“小豪哥，上车吧。”
他俩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
独孤豪看着她的手机屏幕问，“杜鹃，你有司机师傳的电话呀？”
“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不知道叫车系统的电话号码的。”
司机转动着方向盘，嘲讽道。
独孤豪的光头，呆滞的眼神出现在倒车镜里，司机师傅的目光在倒车镜上闪过，脸上露出了鄙视的表情，像是在说，“怨不得不知道叫车系统的电话号码呢，原来是刚出狱的劳改犯啊。”
司机师傅的鄙视，深深刺痛了杜鹃的心。
“师傅，停车吧。”
“你不是要去百货大楼吗？”
她掏出手机扫过微信，响起了“收款二十元”的语音。
“杜鹃，你没交费呢。”
出租车停在路边，杜鹃拉起他的手说，“小豪哥，咱俩下车吧。”
司机师傅探出头来说，“美女，到这里只需八块钱，你交多钱了。”
杜鹃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一家手机店里。
她的自尊心，被司机师傅鄙视的目光，伤得惨痛不堪。
独孤豪是我心中的男神，我不允许任何人瞧不起他，也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哪怕是我的父母。
我要重塑小豪哥的形象，让他找回原来的自信和勇气。
一位姑娘问，“先生买什么样的手机呢？”
独孤豪看着柜台里，看到贴着上千元的标签，赶紧走开了。
那位姑娘，跟着他来到了，标签在西百元以下的手机柜台前。
他的目光，停留在标着二百元的手机上。
那位姑娘的眼神，在独孤豪的光头上掠过，像是醒悟了什么一样，哂笑着从柜台里拿出手机说，“这部手机，是本店最便宜的。”
独孤豪接过手机来看着，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两百元钱。
当他把钱，递给那位姑娘时，杜鹃抓住他手说，“这是老年人用的手机。
店里有苹果手机吗？”
她眉开眼笑地说，“有啊，有刚上市的苹果十五手机。”
“我喜欢这部手机，就买这部手机了。”
那位姑娘把苹果15手机，递到他手里说，“青年人使用苹果手机，既有品味又有气质。”
独孤豪嗫嚅地问，“这部手机多少钱啊？”
“八千多块钱。”
他赶紧把手机放在柜台上说，“我不买起。”
杜鹃扫完微信，拿起手机，拉起他的手说，“我交完钱了，跟我去百货大楼吧。”
独孤豪走到店外，挣开她的手说，“还没交钱呢。”
她晃动着手里的苹果手机说，“我扫过微信了。”
“扫微信？”
她挽起他的胳膊说，“小豪哥十年没回家，对新鲜事物还不熟悉，慢慢就会好的。”
百货大楼门口，人流如织。
孤独豪皱眉道，“我原来经常到这里来，没有这么多人。”
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随着人流走进百货大楼里，嘻嘻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天啊。”
他挠着头说，“在监……”杜鹃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十年没回家了，忘记了节假日。”
一楼柜台前的两个女员工，看到杜鹃站在大厅里，向她投来一束恭敬的目光，拟是要和她打招呼。
她赶紧说，“小豪哥，跟我去三楼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到扶梯上。
独孤豪迈开腿，向扶梯上走去。
扶梯上迎面而来的两个男孩儿，指着他说，“叔叔真傻，叔叔真傻。”
杜鹃赶紧跑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说，“小豪哥，这是滚动式电梯，不用自己走的。”
他愣怔地说，“我还以为是跟着电梯走呢。”
当杜鹃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三楼大厅时，柜台前的女员工们都错愕地看着她。
“欸，高冷的女神，有男朋友了。”
“啊呀妈呀，谁能追到高冷的女神哦。”
“两个人个头都很高、很般配。”
“男朋友长得帅，咋剃光头呢？”
两个女员工，咬着耳朵说。
他俩来到了布森专卖柜台前，女员工恭敬地叫道：“杜书……”她赶紧用目光制止了她说，“拿一套西装来试试吧。”
她接过女员工手里的一套西装，指着试衣间说，“小豪哥，到试衣间里去试试吧。”
“杜书记，”女员工压低声音问，“是你的男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说，“是啊。”
独孤豪穿上西装，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时，女员工忍不住地说，“哇噻！
帅呆了！”
周围的顾客们都停住脚步，一束束惊艳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到底是布森品牌，穿在身上，真是高雅大气呀。”
“给你男朋友买套西装吧。”
两个姑娘说着，就走到柜台前，一群顾客也走到柜台前，都争相询问着价格。
独孤豪转身向试衣间走去时，杜鹃上前一步说，“小豪哥，试衣间里的衣服扔掉吧。”
她走进试衣间里，把裤子和衣服都卷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脱掉这身西装，我没有换的衣服了。”
她挽着他的胳膊，挤进柜台前，又为他选了几件衬衫和夹克衫。
杜鹃刷完卡之后，顾客们己经买了好几套衣服。
穿着一身笔挺的雅戈尔西装的男子，站在扶梯旁边，惊奇发现布森品牌的专卖区，挤满了人。
布森品牌一向是无人问津，本地人都嫌贵。
今天上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买布森品牌的衣服呢。
他不解地注视着。
顾客们买完衣服后，都纷纷离开了。
杜鹃拎起服装手提袋，挽起独孤豪的胳膊说，“小豪哥，再给你买两双皮鞋吧。”
“杜鹃有男朋友了？！”
他看着杜鹃依偎在独孤豪的身边，缓步向皮鞋专卖区走去，惊问着，“没听说杜鹃有男朋友，可能是她的堂哥吧？”
他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向布森专卖区走去。
“陈老板好。”
女员工迎着他的到来说道。
“哦，小庞呀，今天是你的班啊。”
他的名字叫陈旭东，是一位凭着自己的打拼，成为了渐江省青年企业家。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在自己的宁波老家，靠着自己创办的服装厂，打造服装品牌，经历十余年的创业和发展，终于把服装品牌打造成了国际一流的服饰。
连锁店遍布全国各地，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青年企业家。
十年前，他带领自己的团队来到了海尔海，决定把自己的服装品牌推广到呼伦贝大草原，相继在海拉尔、满洲里和扎赉诺尔区，开了三家友谊商场的连锁店。
他在扎赉尔的友谊连锁店开业时，从前来参加的嘉宾中，看到了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裙子的杜鹃。
他在致辞中，杜鹃亭亭玉立得像是天鹅般美丽动人，无意间闯入他的视线里时，以致于在念致辞中停下来，痴痴地看着她。
嘉宾们都热切地期待着他继续念下去。
站在他身边的漂亮女秘书，迟玉娇小声说：“老板，快念完吧。”
开业典礼在鞭炮齐鸣的响声中结束了。
工作人员陪着嘉宾们，向饭店走去的时候，他发现嘉宾里没有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身影。
“嘉宾里少了一个人。”
“好几位男嘉宾都走了，老板不注意，偏偏盯上了那个姑娘，走的几位嘉宾可都是政府的主要领导。”
迟玉娇满嘴醋味地说道。
陈旭东在招待嘉宾的宴会上，打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名字叫杜鹃，是国营企业百货公司的团支部书记。
他第二天上班时，就来到了百货大楼，走进了一楼的办公区，停在了挂着团支书记牌的门口。
他抬手敲门，心却怦怦跳了起来，缩回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处，屏住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后，才轻轻敲了几下门。
“请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他拉开门走进房间里，杜鹃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吃惊地问，“是陈老板，陈老板有何贵干？”
这位青年企业家，被问得怔在原地。
“陈老板是来拜访经理的吧？
“我带陈老板去经理室。”
他急忙说，“杜，杜，杜鹃，我是来拜访您的。”
他浑身上下都穿着雅戈尔的衣服，蓝色条格的衬衫，把他略胖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方阔的脸上闪烁着一双睿智的双眼。
“拜访我？”
“杜小姐，我是特意来拜访您的。”
“……？”
杜鹃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搓着两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闪烁着钻石的光芒。
“哦，”他把两手放下，盯着杜鹃说，“昨天中午，杜小姐没参加答谢嘉宾的宴会，我是特意来谢谢您的。”
她拧成的眉毛舒展开了，微微一笑说，“韩经理昨天上午家里有事，派我代替他去参加的开业典礼，要谢你就谢韩经理吧。”
陈旭东自从那天上午，拜访了杜鹃以后，近距离看到了她的容貌，被她苗挑的身姿，凝脂般的脸颊上的淡淡红润，迷倒了。
“都说哈尔滨盛产美女，我游遍了哈尔滨城，见过许多美女，却没有扎赉尔的姑娘美，而杜鹃更是美得如天鹅一样。
“能娶到杜鹃，今生今世无憾了。”
他每天都在痴说着这些话。
他从韩经理那里要来了杜鹃的手机号码，曾多次约她一起吃饭，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好约韩经理他们一起吃饭，虽然杜鹃看着韩经理的面子，前来参加宴会，但对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他得知百货大楼的经营状况不佳，把自己公司的名牌服装都低价进货给百货大楼，才从濒于倒闭中，起死回生。
韩经理在班子成员会上总是说，“如果没有陈老板的大力支持，咱们公司早就倒闭了，百余名员工早就没饭吃了。”
私下里，韩经理不厌其烦地对杜鹃说：“陈老板看上了你，他为咱们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
“陈老板是浙江省的青年企业家，年龄大你一岁。
“你俩多般配啊，杜鹃啊，你可别再犯傻了。”
陈旭东和杜鹃，渐渐熟络起来，曾在一次宴会结束后，两人慢步走在大街上；他突然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枚钻戒说，“杜小姐，嫁给我吧。”
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陈老板快起来吧，咱俩不合适，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从那次求婚失败后，陈旭东暗自发誓：你杜鹃是全城出了名的高冷女神，我今生还非你不娶呢。
你即使是座冰岛，我也要把你融化了。
陈旭东为了追求杜鹃，常年住在扎赉尔，远距离经营着自己公司的业务。
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却始终没追到杜鹃。
十年来，他一首都关注着百货大楼的销售情况，每天都来到大楼里转转。
久而久之，他不仅认识了每名员工，还能叫出她们的名字。
他看着杜鹃挽着独孤豪的胳膊，离开三楼的背影，不经意地说，“你们杜书记，是来给她堂哥买衣服的吧。”
“你看杜书记那个依恋劲，像是他堂哥吗。”
“高冷的女神，难道有男朋友了吗？”
女员工痴痴笑着说，“就是她的男朋友啊。”
杜旭东顿时如根冰棍，杵在那里。
北疆煤城——扎赉诺尔的街道两旁，还堆积着一层薄薄的雪。
灿烂的阳光，洒满了西大营的胡同里。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一栋平房门口。
“伯父伯母，小豪哥回来了！”
杜鹃兴奋地说着，挽起小豪妈的胳膊。
小豪爸从床上坐起，黑脸瘦成了一条。
他两手杵在床上骂道，“养了个贼！
把我的老脸丢尽了，还有脸回家，找根绳子去吊死吧！”
对门的邻居们，都坐在院门前，一棵吐绿的杨树下晒太阳。
当桑塔轿车离开时，一位妇女惊呼道，“小豪！
小豪出狱了！”
其他几位妇女的目光，都投向他。
“独孤豪回来了！”
在院里翻地的叶玦，听到“小豪出狱了！”
的惊呼声，慌忙放下手中的铁锹，跑到门外。
独孤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衫，天蓝色的衣服，把他的光头映衬得更像劳改犯。
伟岸的身躯，和十年前相比显得更加修长，如果不是他那椭圆形的脸，和那剑眉星目，即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也很难认出来。
独孤豪左手抱着行李包，右手抓住挎在肩上的草绿色包的带子，对几个晒太阳的妇女说，“叶婶，你们晒太阳呢。”
叶婶满脸雀斑，目光冷淡、嫌弃，似未听见。
叶玦刚想和独孤豪打招呼，却被叶婶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独孤豪尴尬地抱了一下行李包。
“小豪哥。”
杜鹃上前一步叫着，接过他抱着的行李包。
“妈妈，爸爸呢？”
她抱住独孤豪，在他脸上看了一眼说，“豪儿，瘦多了。”
“杜鹃到监狱里去探望我，说爸爸退休了。”
他向院里看了一眼问，“爸爸去哪儿？”
“你爸爸在屋里呢。”
杜鹃挽着他的胳膊，高桃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之后。
叶婶叹了口气说，“独孤仁积善了一辈子，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偏偏生了个盗墓贼。”
“小豪是我的学生，上学时品学兼优，谁知参加工作后，会变成这样子。”
身穿藏蓝色上衣的妇女，摇着头说。
“要不是小豪被判入狱，独孤仁能在井下出事吗。”
“独孤仁不喝酒、不吸烟，人老实得像个傻孩子似的。
“他是被小豪气傻了，在井下工作时，没躲闪巷道上掉下的煤块，被砸断了双腿，后半生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小豪出狱了，慕容晓晓总算有个帮手。
“从今以后，照顾独孤仁的事，都落在小豪身上。”
宋快嘴站起来，目光盯在院门上，又问：“杜鹃这丫头，快三十岁了吧？”
“宋姨真健忘。
“杜鹃和孙老大是同岁，今年二十八岁。”
她扯了一下薄嘴唇说，“哎呀妈呀，要不是叶玦提醒，我还真忘了呢。”
“独孤豪，叶玦，孙老大，和杜鹃都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同岁。”
“于老师的记忆力真强。”
叶玦转身走进院里，转过身来说，“宋姨，要是杜鹃和孙老大结婚。
你的孙子和我儿子一样大。”
宋快嘴伸手，在树上揪了把绿叶说，“老大个死心眼，不知犯了哪门子邪，非杜鹃不娶。
“他要有林玦的志气，早就好了。
“叶玦明知道自己追不到杜鹃，找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朋友，结婚后还生了个儿子。”
她把绿叶扔到地上骂，“这个B养的，没出息劲！
谁揍出来的傻B呢。”
她边往家走边骂，“老娘快六十岁的人，还得给这个傻B做饭吃。”
叶婶和于老师，看着她的背影都憋不住笑了。
“欸，”于老师低声说，“杜鹃在百货公司当书记，爸爸是矿长，人长得多好看啊，多少青年才俊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非要等着个劳改犯回来，真是令人难以费解。”
“谁说不是呢。
……”两只喜鹊在树上的鸣叫声，把她俩的说话声淹没了。
独孤豪走进屋里，看到独孤仁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说，“爸爸睡着了。”
慕容晓晓掀开被子说，“豪儿回家了，快起来吧。”
“爸爸，”独孤豪边叫着，边两手握住他的手说，“爸爸起来吧。”
他猛地甩掉他的手说，“孽子！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滚出家吧！”
“豪儿爸，豪儿刚回来，你怎能这么说呢？”
他猛地把被子掀掉，从床上爬起来，耻辱得像是要自杀，两条空裤子耷拉在床上。
独孤豪两手抓住裤子，惊悚地问，“爸爸的两条腿呢？”
“伯父在井下出了意外，两条腿都被截掉了。”
“爸爸采了几十年煤，有着丰厚的工作经验，怎么会……”慕容晓晓悲催道，“豪儿，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别再问了。”
妈妈是单位的员工们，和邻居们公认的乐天派，和她在一起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看过她痛苦、悲催、忧愁的时候；自从我记事开始，也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个样子。
如今，爸爸被截掉了双腿，将终身躺在床上，这对爸爸妈妈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枷锁啊。
他凝视着妈妈痛不欲生的泪水，自己被戴上手铐，临走出家门时的一幕，浮现在眼前。
妈妈把行李包放在吉普车上，只是不断地嘱咐他，“豪儿，你晚上有蹬被子的习惯，妈妈不在你身边，晚上千万别蹬被子啊，小心着凉。”
而爸爸却哭天抢地说，“豪儿呀，进监狱的都是恶人，千万别叫恶人们，把你打成残废。
爸爸不放心啊！
……”他的目光，转移到独孤仁的裤子上。
爸爸原来是担心我，在井下作业时，因为心不在焉而出了意外。
是我害了爸爸！
是我害了这个家啊！
他想到这里，跪在地上说，“都是豪儿惹得祸，让爸爸落下终身残疾。”
“爸爸落下残疾是小事儿，爸爸无法忍受的是：生了个盗墓贼的儿子。”
他拍着胸脯说，“得亏落下残疾，要是不落下残疾，爸爸怎能出门见人呢！”
独孤仁两手捂住脸，像是自己强奸了幼女，警察将要把他带走一样的无地自容。
杜鹃把独孤豪拽起来说，“小豪哥，让伯父消消气，咱俩出去走走吧。”
慕容晓晓从兜里，掏两三千块钱，塞到杜鹃的兜里。
“带豪儿去百货大楼，买身衣服吧。”
她把钱放在桌子上说，“伯母，我给小豪哥买身衣服。”
杜鹃走出院门，从兜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三一五个八的叫车电话。
顷刻间，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停在他俩身边。
杜鹃拉开车门说，“小豪哥，上车吧。”
他俩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
独孤豪看着她的手机屏幕问，“杜鹃，你有司机师傳的电话呀？”
“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不知道叫车系统的电话号码的。”
司机转动着方向盘，嘲讽道。
独孤豪的光头，呆滞的眼神出现在倒车镜里，司机师傅的目光在倒车镜上闪过，脸上露出了鄙视的表情，像是在说，“怨不得不知道叫车系统的电话号码呢，原来是刚出狱的劳改犯啊。”
司机师傅的鄙视，深深刺痛了杜鹃的心。
“师傅，停车吧。”
“你不是要去百货大楼吗？”
她掏出手机扫过微信，响起了“收款二十元”的语音。
“杜鹃，你没交费呢。”
出租车停在路边，杜鹃拉起他的手说，“小豪哥，咱俩下车吧。”
司机师傅探出头来说，“美女，到这里只需八块钱，你交多钱了。”
杜鹃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一家手机店里。
她的自尊心，被司机师傅鄙视的目光，伤得惨痛不堪。
独孤豪是我心中的男神，我不允许任何人瞧不起他，也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哪怕是我的父母。
我要重塑小豪哥的形象，让他找回原来的自信和勇气。
一位姑娘问，“先生买什么样的手机呢？”
独孤豪看着柜台里，看到贴着上千元的标签，赶紧走开了。
那位姑娘，跟着他来到了，标签在西百元以下的手机柜台前。
他的目光，停留在标着二百元的手机上。
那位姑娘的眼神，在独孤豪的光头上掠过，像是醒悟了什么一样，哂笑着从柜台里拿出手机说，“这部手机，是本店最便宜的。”
独孤豪接过手机来看着，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两百元钱。
当他把钱，递给那位姑娘时，杜鹃抓住他手说，“这是老年人用的手机。
店里有苹果手机吗？”
她眉开眼笑地说，“有啊，有刚上市的苹果十五手机。”
“我喜欢这部手机，就买这部手机了。”
那位姑娘把苹果15手机，递到他手里说，“青年人使用苹果手机，既有品味又有气质。”
独孤豪嗫嚅地问，“这部手机多少钱啊？”
“八千多块钱。”
他赶紧把手机放在柜台上说，“我不买起。”
杜鹃扫完微信，拿起手机，拉起他的手说，“我交完钱了，跟我去百货大楼吧。”
独孤豪走到店外，挣开她的手说，“还没交钱呢。”
她晃动着手里的苹果手机说，“我扫过微信了。”
“扫微信？”
她挽起他的胳膊说，“小豪哥十年没回家，对新鲜事物还不熟悉，慢慢就会好的。”
百货大楼门口，人流如织。
孤独豪皱眉道，“我原来经常到这里来，没有这么多人。”
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随着人流走进百货大楼里，嘻嘻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天啊。”
他挠着头说，“在监……”杜鹃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十年没回家了，忘记了节假日。”
一楼柜台前的两个女员工，看到杜鹃站在大厅里，向她投来一束恭敬的目光，拟是要和她打招呼。
她赶紧说，“小豪哥，跟我去三楼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到扶梯上。
独孤豪迈开腿，向扶梯上走去。
扶梯上迎面而来的两个男孩儿，指着他说，“叔叔真傻，叔叔真傻。”
杜鹃赶紧跑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说，“小豪哥，这是滚动式电梯，不用自己走的。”
他愣怔地说，“我还以为是跟着电梯走呢。”
当杜鹃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三楼大厅时，柜台前的女员工们都错愕地看着她。
“欸，高冷的女神，有男朋友了。”
“啊呀妈呀，谁能追到高冷的女神哦。”
“两个人个头都很高、很般配。”
“男朋友长得帅，咋剃光头呢？”
两个女员工，咬着耳朵说。
他俩来到了布森专卖柜台前，女员工恭敬地叫道：“杜书……”她赶紧用目光制止了她说，“拿一套西装来试试吧。”
她接过女员工手里的一套西装，指着试衣间说，“小豪哥，到试衣间里去试试吧。”
“杜书记，”女员工压低声音问，“是你的男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说，“是啊。”
独孤豪穿上西装，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时，女员工忍不住地说，“哇噻！
帅呆了！”
周围的顾客们都停住脚步，一束束惊艳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到底是布森品牌，穿在身上，真是高雅大气呀。”
“给你男朋友买套西装吧。”
两个姑娘说着，就走到柜台前，一群顾客也走到柜台前，都争相询问着价格。
独孤豪转身向试衣间走去时，杜鹃上前一步说，“小豪哥，试衣间里的衣服扔掉吧。”
她走进试衣间里，把裤子和衣服都卷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脱掉这身西装，我没有换的衣服了。”
她挽着他的胳膊，挤进柜台前，又为他选了几件衬衫和夹克衫。
杜鹃刷完卡之后，顾客们己经买了好几套衣服。
穿着一身笔挺的雅戈尔西装的男子，站在扶梯旁边，惊奇发现布森品牌的专卖区，挤满了人。
布森品牌一向是无人问津，本地人都嫌贵。
今天上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都买布森品牌的衣服呢。
他不解地注视着。
顾客们买完衣服后，都纷纷离开了。
杜鹃拎起服装手提袋，挽起独孤豪的胳膊说，“小豪哥，再给你买两双皮鞋吧。”
“杜鹃有男朋友了？！”
他看着杜鹃依偎在独孤豪的身边，缓步向皮鞋专卖区走去，惊问着，“没听说杜鹃有男朋友，可能是她的堂哥吧？”
他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向布森专卖区走去。
“陈老板好。”
女员工迎着他的到来说道。
“哦，小庞呀，今天是你的班啊。”
他的名字叫陈旭东，是一位凭着自己的打拼，成为了渐江省青年企业家。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在自己的宁波老家，靠着自己创办的服装厂，打造服装品牌，经历十余年的创业和发展，终于把服装品牌打造成了国际一流的服饰。
连锁店遍布全国各地，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青年企业家。
十年前，他带领自己的团队来到了海尔海，决定把自己的服装品牌推广到呼伦贝大草原，相继在海拉尔、满洲里和扎赉诺尔区，开了三家友谊商场的连锁店。
他在扎赉尔的友谊连锁店开业时，从前来参加的嘉宾中，看到了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裙子的杜鹃。
他在致辞中，杜鹃亭亭玉立得像是天鹅般美丽动人，无意间闯入他的视线里时，以致于在念致辞中停下来，痴痴地看着她。
嘉宾们都热切地期待着他继续念下去。
站在他身边的漂亮女秘书，迟玉娇小声说：“老板，快念完吧。”
开业典礼在鞭炮齐鸣的响声中结束了。
工作人员陪着嘉宾们，向饭店走去的时候，他发现嘉宾里没有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身影。
“嘉宾里少了一个人。”
“好几位男嘉宾都走了，老板不注意，偏偏盯上了那个姑娘，走的几位嘉宾可都是政府的主要领导。”
迟玉娇满嘴醋味地说道。
陈旭东在招待嘉宾的宴会上，打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名字叫杜鹃，是国营企业百货公司的团支部书记。
他第二天上班时，就来到了百货大楼，走进了一楼的办公区，停在了挂着团支书记牌的门口。
他抬手敲门，心却怦怦跳了起来，缩回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处，屏住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后，才轻轻敲了几下门。
“请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他拉开门走进房间里，杜鹃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吃惊地问，“是陈老板，陈老板有何贵干？”
这位青年企业家，被问得怔在原地。
“陈老板是来拜访经理的吧？
“我带陈老板去经理室。”
他急忙说，“杜，杜，杜鹃，我是来拜访您的。”
他浑身上下都穿着雅戈尔的衣服，蓝色条格的衬衫，把他略胖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方阔的脸上闪烁着一双睿智的双眼。
“拜访我？”
“杜小姐，我是特意来拜访您的。”
“……？”
杜鹃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搓着两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闪烁着钻石的光芒。
“哦，”他把两手放下，盯着杜鹃说，“昨天中午，杜小姐没参加答谢嘉宾的宴会，我是特意来谢谢您的。”
她拧成的眉毛舒展开了，微微一笑说，“韩经理昨天上午家里有事，派我代替他去参加的开业典礼，要谢你就谢韩经理吧。”
陈旭东自从那天上午，拜访了杜鹃以后，近距离看到了她的容貌，被她苗挑的身姿，凝脂般的脸颊上的淡淡红润，迷倒了。
“都说哈尔滨盛产美女，我游遍了哈尔滨城，见过许多美女，却没有扎赉尔的姑娘美，而杜鹃更是美得如天鹅一样。
“能娶到杜鹃，今生今世无憾了。”
他每天都在痴说着这些话。
他从韩经理那里要来了杜鹃的手机号码，曾多次约她一起吃饭，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好约韩经理他们一起吃饭，虽然杜鹃看着韩经理的面子，前来参加宴会，但对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他得知百货大楼的经营状况不佳，把自己公司的名牌服装都低价进货给百货大楼，才从濒于倒闭中，起死回生。
韩经理在班子成员会上总是说，“如果没有陈老板的大力支持，咱们公司早就倒闭了，百余名员工早就没饭吃了。”
私下里，韩经理不厌其烦地对杜鹃说：“陈老板看上了你，他为咱们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
“陈老板是浙江省的青年企业家，年龄大你一岁。
“你俩多般配啊，杜鹃啊，你可别再犯傻了。”
陈旭东和杜鹃，渐渐熟络起来，曾在一次宴会结束后，两人慢步走在大街上；他突然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枚钻戒说，“杜小姐，嫁给我吧。”
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陈老板快起来吧，咱俩不合适，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从那次求婚失败后，陈旭东暗自发誓：你杜鹃是全城出了名的高冷女神，我今生还非你不娶呢。
你即使是座冰岛，我也要把你融化了。
陈旭东为了追求杜鹃，常年住在扎赉尔，远距离经营着自己公司的业务。
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却始终没追到杜鹃。
十年来，他一首都关注着百货大楼的销售情况，每天都来到大楼里转转。
久而久之，他不仅认识了每名员工，还能叫出她们的名字。
他看着杜鹃挽着独孤豪的胳膊，离开三楼的背影，不经意地说，“你们杜书记，是来给她堂哥买衣服的吧。”
“你看杜书记那个依恋劲，像是他堂哥吗。”
“高冷的女神，难道有男朋友了吗？”
女员工痴痴笑着说，“就是她的男朋友啊。”
杜旭东顿时如根冰棍，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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